山歌高手张正芳(旧文重发)
(此文以前在新浪博客上发过,最近偶然发现几篇文史类的没有了,网上搜索在“360dos个人图书馆”却有的,奇怪!我的就是我的,现重发。顺便把以前博客简单的密码设置得复杂点,免得又失去了。不料其中《虎丘山下搜遗珍》一篇点击发送后,却告知“此文不存在”,又不料,那篇隔了一天,却出现了。太怪了!)
一.山歌高手
聊表城中唱完成,要到城外游六门。
六门自有六门景,到一门来有一情:
到齐门来上吊桥,南北马路桥两条,
一直大塘陆墓去,大河两岸全烧窑。
齐门外头陆家村,打米阿妹才成文,
胎生青筋白脚板,长脚胯束短腰裙。
到娄门来上吊桥,做小生意人勿少,
萝卜青菜葱韭蒜,黄瓜惜乎苦勿好。
娄门外弗有大出产,全是个星(这些)挑扁担,
生瓜茄子长豇豆,只有几只大窑灰。
到葑门来往外瞟,大塘里向真热闹,
人家约有五百家,南塘鸡头算头挑。
葑门外头风水好,穷勿讨饭富勿傲,
专种烂田荸荠藕,再做蓑衣划灯草。
到盘门来细看清,吴门桥造得勿离景。
全为夺块青阳地,官司会仔呒淘成。
青阳地来洋关造,私盐船难过觅渡桥。
再有五十三环洞,取名就叫宝带桥。
到胥门来往外瞟,对河就是日晖桥。
城里全吃胥江水,况太爷起造万年桥。
居泾桥来枣市桥,五福桥来顶细巧,
横塘有顶亭子桥,顶高一座彩云桥。
阊门外头有名堂,大三牲一副大家尝,
鲇鱼墩来小邾弄,再有一只方基上。
…………
这是民国年间《良言消闲山歌》中的一篇《苏州六门景山歌》,其中“阊门外头有名堂,大三牲一副大家尝,鲇鱼墩来小邾弄,再有一只方基上”,指的是鲇鱼墩的鱼、小邾弄的猪、方基上的鸡,用的是谐音。
这些山歌全部用苏州方言俚语写成,浅显易懂,琅琅上口。主要分历史篇、社会篇、风景篇、讽谕篇和宗教篇。如社会篇中有《劝善歌》、《兄弟和睦歌》、《为人道理歌》等等,风景篇中有《姑苏城内景致歌》、《姑苏名山景致歌》、《虎丘歌》、《西湖歌》等等。有些还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如《马永贞山歌》,他唱道:“光绪皇帝八年份,上海到个马永贞。正芳年纪三十岁,亲眼目睹略知情。马永贞师徒三个人,专卖拳头过光阴。山东旱道走下来,一见上海真开心。马永贞住在啥地点?先施底子一洞天。”对上海滩上马永贞一时叱咤风云及其死因有叙述。每首都很长,大多一二百句。书中还附有不少当时社会名流作的序言。
作者张正芳是个七十来岁的老人,最令人诧异的是他居然自称“一字不识张正芳”,因为生于太平天国战乱期间,“从小未进学堂门”。由于“不识字来真万难”,这些山歌都是请人代为记录的。他因为看到现在人的道德愈趋愈下,便将许多浅近的历史、地方的名胜和行善劝孝的话编作一本《良言消闲山歌》。从1923年起,直到他1933年过世,年年增添,年年编印,也年年赠送,每年都要达到一二千本。我见过的就有老宋体和楷体的不同版本。
那么张正芳何许人也?我们只能在他的山歌中发现他一些蛛丝马迹:“作歌之人在何方?家住姑苏市山塘,地名就叫薛家湾,八号门牌张正芳。张正芳来啥心肚?爱堆假山喜作歌。”在他的山歌中还可以知道他“烟酒二字勿赞成”,“吃着二字勿过份”。他的子孙都在上海做生意,并且都很孝顺,苏州家中只有老夫妻俩。再从他唱“七岁年份长毛(太平天国)到”,推算出应该出生于咸丰四年(1854)。至于其他的生平行状都无从知晓了……
二.偶获传记
2008年的一天,山塘街琴川古旧书店老板李彪先生告诉我,有个香港客人询问是否有《消闲山歌》一书,他自称是张正芳后代。后来李彪搜觅到那本书,那天我在通贵桥附近他书店等候客人来取书。递上名片,才知道他叫张庆正,是张正芳的第四代孙,现在是香港天利仕有限公司总经理,同时还送给了我他父亲张松坡写的关于张正芳的回忆录。现转录如下:
我的曾祖父张正芳
我脑海中印象最深的照片,画面上浮现的是:在一条不太宽的马路中,有一位笑容满面、留着三绺长须容貌清秀的慈善长者,他身穿长袍马褂,手提考篮,足蹬一双梁鞋,右边伴着一位姑娘,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同向前行走。这位长者就是我的曾祖父,姑娘是我姑妈,那小孩就是我。这天,叔父、姑妈和我三个人一起去火车站,迎接从苏州来沪看望我们的曾祖父。叔父为我们照了这张生动的照片,那时我们住在浙江北路华兴坊,离火车站不远,而幼年的我,对火车充满了憧憬,经常要家人带我去看火车,这次去火车站接太公,当然少不了我,曾祖父彼时已经年近七旬,尚能独自一人往返于苏沪两地,十分不易,他老人家直到晚年还健康如昔,他退休之后留居苏州老家,颐养天年。
我家世居鲁南,以运漕粮为生,长年漂浮于大运河上,老人出生前才定居于吴县黎里镇,他幼年时适逢太平天国战乱,举家迁移苏州避难,备极艰辛。少年时习厨艺以谋生,经多年勤劳,薄积资财,赴沪创业,业务兴旺,数年之后已成为沪上著名菜馆之一。
曾祖父五十多岁时,我祖父办的精益眼镜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已是业内翘楚,祖父力劝曾祖父告老还乡,安享晚年。结束“太湖园”的另一原因是,当时社会上对酒楼的经营者有些轻视,加之当时行内流行的做法是:每桌酒席最后的一道是大菜,必须由店主亲自上菜,算是敬客之道。我曾祖父对此风深恶痛绝,因此在成功经营多年之后,毅然结束了餐馆业务。
曾祖父晚年的生活可以说丰富多彩的,他老人家置宅于苏州城外的薛家湾,地处阊门外,附近有一船码头,来去四乡的航船都在此起迄,因此交通十分方便。住宅的大门在一条大河后的一条街道上,门虽设而长关,进出都由沿河一条小弄底的便门,隐在一处凿有一大水池的弄口,走进小弄后,才看得见弯转弄底的小门,设计得如此隐蔽的门,这与老人幼年时深受太平天国战乱的影响有关,加上民国以来军阀混战,时局不隐,这也是一个以防万一的举措。
进门后可见一大庭院,中间一条弹石花径,东半边摆了各式花草盆景,西边是是各种假山堆出的微型山水景物,其中我最喜爱的是一组杭州西湖十景,有宝俶塔、雷峰塔、三潭印月、平湖秋月、湖心亭等,还有二门微型土炮,放在钱塘门口,西湖中有小船数艘,远看十分逼真。另有一组虎丘山全景,山门前放着小井圈一对,作为老虎的眼睛,山顶置一小塔算是虎丘塔,半山有双吊桶、千人石等,都是老人精心堆制的,化了不少心血,还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的盆景,无法一一详说。
薛家湾的房屋是一所五大间主屋的平房,东厢为我祖父母的卧室,西厢为老人的卧室。我还记得清楚老人睡的那只大床边装有壁厨,厨上安有小抽屉十多只,中间放置了各种各样的小吃食品,有云片糕、麻酥糖、火炙糕、熏青豆等等。这些多是我最喜爱的食品,老人几次取出给我,总是十分勉强地接受。主屋的中间为一统的大三间,偏东的作为餐厅,偏西的是老人休息兼写作的所在,中间布置为客堂,安有长台、供桌和茶几、椅子等。长台上放有两只大玻璃盒,复盖着锡制的假山,将锡熔化成液体,倾入冷水中,铸出的各种近似人物,再将其组合形成一幅立体的山水画,名为锡假山。有时来了个生客,见到长台上的锡假山,当问及时,老人会不厌其烦地一一解说,讲清操作的规律,直到对方颔首称是为止。主屋后部连着我父母的卧室,西面的是我伯父伯母的卧室,我父亲一直戏称这二幢房为“钟鼓楼”。
在隔园子对面还建有船形的房屋一所,俗称“旱船”,一如当时盛行于山塘河上的画舫。设有前舱、中舱和后舱,船头上还放着一对用以平衡的石鼓,一如画舫上的布置,舱内也像大型画舫一般,中舱比较宽敞,如放一桌酒席,还可在两旁送菜。船头前挖了一只池塘,养金鱼数十尾,立在旱船头,前面是水,像在船上一样。老人家的这一设计可能是由儿时度过的船家生活怀旧情结而生,池塘边上筑起了一架长长的葡萄棚,种有一棵巨大的葡萄,每年葡萄熟了的时节,老人会提了一大篮又大又圆的紫葡萄亲自送到上海,给家人尝新。
老人家每天的日常生安排得像钟表一样准确,清晨五时起床,穿着整齐后即提了他常用的那只茶壶,出门到山塘街白姆桥堍的一家茶馆中吃茶。九时正,一位教书先生来为他录写他自编的“山歌”(船歌)。这种山歌源自苏州水乡,每个船家都会唱上几首,抑扬顿挫,有腔有调,很富地方特色。有传统的老歌,也有自编的各种即兴唱词,较多是劝人为善的歌词。老人家生于船家,自幼即是编写山歌的能手,声名远播四乡各地,船家们通过航船停泊码头稍停之时,会专程到我们家里来传抄歌词,日有数起。因此老人家就请了位先生,将他编著的上百篇各式各样的歌词一一记录下来,编成《消闲山歌》。凡求书者来者不拒,每年要送出一千册。老人亲自来沪,联系排版、印刷等工作。逐年新出版本的书次次都有最新的创作面世。从一开始的薄薄一本小学课本似的册子,几经修改,不断增订,后来已是像皇历一样的厚本子了。可惜是迭遭战乱,于今散失殆尽。出书过程中的各项工作,如编写、排印、发送,耗费了老人家大量的精力和财富,目的只有一个,即劝人为善。
与此同时,对四乡邻里扶贫济困几乎无日无之,每年的暑天,发送沙药水(即十滴水);秋冬季节分赠寒衣、棉被,甚至为特别困苦的家庭施舍棺木,凡此种种善举一概由他掌管。帮助对像除邻里外,还有各乡航船通达之处。因此我们每次回家时觉得家里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原来都是傍徨无计、上门求助的孤寡之人。他老人家肩负如此规模的一个机构,单凭他个人的财力,力有不逮。因此他还请亲友协助捐款捐物,亲自来往奔波,向大家申述以求得各方面的捐助。
曾祖父生平少病痛,1933年的一天,突然患了菌痢,狂泻不止,急电上海,全家赶赴苏州,祖父在上海延请了医师同来诊治,终于回天乏术,结束了他勤俭的一生,终年八十岁。大殓时,灵堂均以红色,是为喜丧。当时出殡的仪仗队几达二三华里,用了当时最大的孝帐,尚容不下全部子孙,我们曾孙一辈的坐着黄包车,都只能在帐外行走了。
解放后,房屋管理所来整修房屋时,在后面一个金鱼池底挖出了一个坛子,坛子内安放了8000银元,这鱼池是老人亲手建造,也只有他才是放这坛子的人,基于当时的大环境,悉数交公,应了他老人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传财不如传德给后人。”
曾祖父去世已有六十余年了,往事如烟,但他老人家的音容仍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写这些东西也是一种纪念。
读了这篇回忆录,我想:用现在的说法,他可以说属于宣传精神文明的志愿者。如果活到现在,说不定还可以评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山歌传承人,或“感动苏州”十佳人物呢!
三.寻访故居
我对史料的求索喜欢寻根问究,觉得还应该寻访一下张正芳的故居遗迹。据他山歌中唱词,家在山塘街薛家湾8号门牌,但现在早已不再作为街巷地名了。穿过狭窄喧嚣的街市,从白姆桥转弯进去,豁然开朗,呈现出一大片宽阔恬静的水面,只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在悠闲地晒太阳,有几分象城市中的桃花源,这里便是薛家湾。
我沿着河岸寻找,见一处弄底的园子很大,正揣测是否为故居,听到围墙里面有人声,就轻轻叩门,说打扰了,问个讯。里面警觉地问啥事体?我说从前个叫张正芳的老人住在哪一家?门露了一道缝,一个老太探出半个头来,我取出随身带的资料说明来意。她一下变得热情起来,忙说晓得晓得,不过在河对岸的白姆桥西弄,并领我兜过去。拐进一条小弄底,左转弯,出现一扇小门,现在门牌是24号。
进门后,我对照着张松坡记录的资料,一一观察对照。故居占地近两亩,房屋虽破落但基本完整,有古建筑常见的戗角、挂落、落地长窗。
领我过来的张老太和几个老住户,便一一指点:现在这个社区活动室以前是大厅,旁边一间是佛堂。
对面是“旱船”,但花窗都拆除了,改砌成了墙壁。我看出了大致形态,不过前面多了一间违章建筑,又用脚步丈量着“旱船”的长度,约十二米。
(这一长间就是当年的旱船,但花窗也拆除了)
他们一边暗暗笑我有点“踱头”,一边又指着两处院子说这里原来都是池塘、假山,还有合抱粗的古树。我想这些假山中就有当年老人精心构筑的西湖十景和虎丘等微型景观吧!最为痛惜的是在“文革”期间假山都被推倒在池塘里,最后夷为一片平地。
我又问起从前是否在地下发现过一只装银洋钱的甏?他们说是的是的,那是几个小孩捉蟋蟀时翻开池塘边一块假山石头时发现的,当时各人抓了几把,后来派出所知道了,叫一个个都交出来,甏里估计有一二百个银洋,没有8000银洋,肯定是讹传了。他们还讲:从前这里几乎家家都有过那本山歌书,“破四旧”中全烧掉了,而张正芳的后代也早已不住在这里了,前几年曾有过几个上海人来寻根过一次。斜阳映照在斑剥的山墙上,这时我由寻访到他故居而喜悦的心情,渐渐地夹杂一丝苦涩来
(侧门)
(刊载于《姑苏晚报》2009、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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