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写点潮人的文字,但看过郭启宏先生的《论潮人》之后,就没有这念头,一则为先生之学养与笔力所折服,为高山而仰止,二则觉得不如多转载先生文章,让更多的人对潮人认识,让更多的潮人认识自我,会更加有意义。 |
论 潮 人 郭启宏
潮人指的是定居广东潮汕或祖籍于斯的大群体。包括本土潮人、散居国内的潮人和侨居外国的潮人。潮人作为一个具特定内涵的专有名词,只是到了二十世纪的后半叶才开始出现,并逐渐为世人所认可。从历史沿革看,粤东潮汕一带先后有过揭阳县、东官郡、义安郡、潮阳郡、潮州路、潮州府、潮循道、粤东行署、汕头专区等建制,地名大多传留下来,成为今天的市县,使今人难辨“潮”字何属?是揭阳?是潮阳?是潮州?是汕头?我的一位乡友到外地开会,或问何方人氏,答曰潮人,一座诸多猜测,乡友颇难堪,灵机一动,“知道潮州菜吗?”对方颔首,乡友顿时解颐,“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看来,潮人不是一个人皆明了的群体,多亏市场大行潮菜! 我应该算作正宗的潮人。先祖于明末自福建移入潮州,至今已历数百年。我17岁离开汕头到广州求学,21岁离开广东到北京工作,此后数十年间往返于八千京潮路,大概总有数十番吧?乡音纯正,似未断了与家乡的“脐”连。前些年,我为创作长篇小说《潮人》,更多次还乡。从韩江下游上溯,经梅州达五华,又从琴江下梅江抵三河坝,寻遗踪,访野老,看赛神,观社戏,对韩江母亲河进行了一个月的考察。原先储存的记忆冲破尘封,纷至沓来,在过去和现实的对比中,于潮汕与外地的反差里,我悟到了许多东西。克罗齐说得对,历史是现时史。我想,人类文明史上该有一种博物馆现象,溯古涵今,褒贬由人。 一 潮人作为一个颇为独特的群体,一个重要的表征是潮人有着一种颇为独特的潮汕文化。人们可以列举出从潮州方言、潮剧、潮州音乐、潮州歌册、潮州皮影、潮州刺绣、潮州木雕、潮州陶瓷,到潮汕工艺、潮汕农艺,到潮汕民居,到潮州菜、潮州工夫茶的饮食文化,等等。外地人到了潮汕,语言不通,风俗殊异,以为到了外国他邦。 事实上,潮汕文化本是中原文化的遗存。以其中尤为独特的潮州工夫茶为例,如斯茶道,可以近追八闽,远溯陆羽。翻开一部潮人的内地移民史,潮人先祖中有相当数量是中原世族,或仕宦,或流亡,或避祸,或拓荒,自中原南下开基,后裔入潮衍派。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可以从潮人对中原郡望的津津乐道,从潮人对诗词、国画、书法、楹联、灯谜等传统艺文的推崇与迷恋,从摆脱了政治倾斜重新复苏的赛神、祭祀、看风水、修祠堂、竞龙舟等民俗活动中,窥得中原遗韵。 我读过清代一部笔记小说,叫《梦厂杂著》(厂,同庵),作者是乾嘉年间山阴人俞蛟。看他笔下的韩江:“烟波浩渺,无沧桑之更;而绣帏画舫,鳞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他笔下的六篷船:“每乘此船与粉白黛绿者凭栏偶坐,听深林各种野鸟声,顿忘作客。”他笔下的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这类文字让人想起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或者张岱的《西湖梦寻》。俞蛟自是士大夫情怀,他梦幻般的俊赏恰恰说明那时节潮人文化的核心正是中原文化。 然而,星移物换,今日的潮汕文化又断然不是正统的中原文化,大概是中原文化的变种了。文化自有张力,一种文化几乎是每时每刻地表现出程度不同的三种力量:道德力量、意志力量和智慧力量。正统的中原文化尊崇道德,所表现出来的主要是道德力量,次之意志力量,再次之智慧力量。中原文化哺育出一代代慷慨悲歌之士便是明证。潮汕文化似乎反向而行,最看重的是智慧。乡里出了个能人、名人,不管是文是武,是官是商,即使品行欠缺,照样得到乡人明里暗里的尊敬与褒奖。潮汕民间传说中有一个名叫夏雨来的智慧形象。此公一介秀才,以其聪明才智捉弄了贪酷的官吏、黑心的财主,潮人对此拍手称快,大加赞扬;此公时而也对小民和女子行些恶作剧,讨些小便宜,潮人对此一笑置之,未示反感,因为他“有本事”。张扬智慧力量最集中表现为崇尚实用,或可誉之为务实。潮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行为规则均带有浓厚的实用色彩,潮谚有云,“捡到了猪粪就有话说”,成功便好。举世闻名的潮商可以称作务实的代表。有一位朋友出访西方,以商贾著称的犹太人告诉他,会做生意的是你们潮人,更有把潮人称作“东方的犹太人”的。犹太人的惺惺相惜,分明是一个参照系。潮人中最富冒险精神的当属潮阳人,一事当前问的不是有无风险,是有无钱赚。有趣的是——即使拜神,潮人也讲求实用。潮人自然是敬畏鬼神的,《史》、《汉》所载越人好事鬼神的风习一直沿袭不衰;然而,澄海盐灶人因为神不能保佑乡民丰衣足食,便把神拉下神龛,拖到海滩抽打,致令潮人中留下一句歇后语:“盐灶神——欠拖!”这也许是全中国所仅见。实用同样表现在文学艺术行为上。潮人中自然不乏淡薄名利的写作者,然而实用的观念却也很自然、很随意地进入了审美的领域。功利的动机,巧妙地迎合,特别是在一些“趋时”作品的编演上,不论政治需要还是市场需要,操作者多半易于“融入”,而且“融入”得有声有色。 如此看来,似有另一种文明影响着根植于中原的潮汕文化,是海洋文明吗?也许应该说是属于海洋文明范畴的拓殖文明。潮人的先祖是内地移民,潮人几乎与生俱来有着拓殖精神(包括经商意识)。一百多年前的红头船现象是潮汕博物馆一页无比辉煌的文明史,是一曲高扬生命意识、开拓创造的交响诗。据清代档案记载:“出海商、渔船,自船头起至鹿耳梁头止,大桅上截一半,各照省份油饰……广东用红油漆,青色钩字。”红头船者,潮人出海商渔船也!潮人驾着红头船穿越风浪,经南中国海,到堤岸、麻六甲、星加坡、盘谷,在湄南河边卸完最后一包蔗糖、一件陶瓷、一坛咸菜,满载着暹米、洋藤、胡椒、槟榔、牛染木归来。拓殖并不单纯做买卖,更重要的是开发南洋居留地。于是,潮人乘坐红头船过番,从走险者变成富商巨贾,甚至还成了帝王(如创建泰国吞武里王朝的郑信大帝);当今东南亚有800多万潮人,无一不是当年走险者的后代。拓殖南洋,更造就一种拓殖文明。这种文明以番客、潮商为中介,于不自觉中实现了本土与南洋乃至欧美的文明的对接。 我时常怀着激赏的心情回忆儿时唱过的一首民歌:“天顶飞雁鹅/阿弟有妻阿兄无/阿弟生仔叫大伯/大伯听了无奈何/收拾包裹过暹罗/去到暹罗牵猪哥……海水迢迢/父母心枭/老婆未娶/此恨难消……”民歌里的主人公仅仅因为弟弟先于他娶上了媳妇,一怒之下远走暹罗,眼望着“海水迢迢”,埋怨着“父母心枭”,他宁肯去干最下贱的活计“牵猪哥”(配种),一心只在发财,不发财毋宁死,绝不还乡。这里,动机似乎可以忽略,重要的是那种置身家性命于不顾的拓殖精神。我也曾听说过北方“走西口”的故事,逃荒的人们但得一口饭吃,便急煎煎往回家路上奔,两相对照,大异其趣啊! 如果说中原文明是黄色文明,拓殖文明是蓝色文明,那么潮汕文化该是交融之后的绿色文明了。这大概是潮汕文化的独特之处。 二 偶像崇拜,作为一种人文现象,今天有,昨天有,明天还会有;而一个地域,一个群体,千百年来崇拜着同一偶像,似乎不可思议。潮汕恰恰是这样的地域,潮人恰恰是这样的群体。偶像谓谁?韩愈是也!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韩愈谏阻宪宗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一如《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所示,“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据史书记载,韩愈在潮州任上,虽然只有八个月,却做了不少实事,比如祭天驱鳄、延师兴学、释放奴婢、奖励农桑等等。尤其因着《祭鳄鱼文》的伟力,“韩文驱鳄”成了中华文史一段佳话;而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的褒扬,“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韩愈光辉登顶了。 潮人崇韩始于何时?史无确切记载。我以为由于韩愈的业绩,大概在韩愈任上这种崇拜就已经萌生了。至宋,已如苏轼言,“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宋时,流经潮州的河,曾因鳄祸而称恶溪,为纪念韩愈易名韩江;拱托潮州的山,曾因形肖而称笔架,也为纪念韩愈易名韩山。潮人许士杰有诗曰:“民心如镜长相映,山水于今皆姓韩。”潮人饶宗颐有联云:“溪石何曾恶?江山喜姓韩!”历史上崇韩的大手笔应推宋代陈尧佐、丁允元辈,他们先后主持修建二处韩祠,作为潮人顶礼膜拜的圣殿,以物质形式把这种崇拜强固下来。于是乎韩山、韩江、韩祠、韩木、韩山书院……无处不韩!柳宗元谈到兰亭的“清湍修竹”未有“芜没于空山”,是有幸遇着王羲之的缘故,提出了“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美学命题。(《柳宗元集》卷27《邕州马退山茅亭记》)潮州似若兰亭,韩愈有如王羲之。千百年来,潮人崇韩已经成为一种心理定势。 崇韩,首先寄托着潮人对为官从政者的一种理想。须知韩愈是个被贬的官员,赴潮途中写的《泷吏》(泷,读lóng)诗可见其心境之恶劣,任上又只有八个月,能做这许多实事,的确了不起。任何一地的百姓都会歌之颂之,更何况潮人本是官本位意识十分强烈的群体。记得潮州儿歌《月光光》便有“做官”的“学前教育”:“冠陇(潮州的美人窝)姿娘(女孩)会打扮,打扮儿夫去做官。去时草鞋共雨伞,来时白马挂金鞍。”韩愈作为潮人眼里有政绩的父母官,更是历史上著名的大官,受到潮人历久不衰的崇拜,是合乎潮人行为逻辑的。 崇韩,有更微妙的因由,并非单一来自对韩愈功绩的追慕,还有来自潮人自身对精神偶像的渴求。从出土文物来看,潮汕的历史可以远溯至秦,更上溯,至新石器时代,迄今发现的贝丘遗址五处,台地和山岗文化遗址四十八处。自秦汉至隋唐,潮汕的农业经济已有一定规模,人文也已开化,但是比之中原,毕竟蛮荒。侯外庐认为中国文化的特点是“滚雪球”,其胚芽在先秦。先秦时期的潮汕有什么文化?先秦以后的潮汕又有什么人物?因为记载过于简略,似乎一切都付阙如。直到韩愈入潮,有名有姓的天水先生赵德充其量是个进士(一说秀才),能当上刺史的助手,已经鹤立鸡群了。天水之后的潮汕一隅虽然时有才人出,宋明两代有过前后“七贤”,毕竟无法与韩文公领袖级人物相比肩。于是,千百年来潮人渴求偶像的情结,使非潮人的韩愈变成了潮人的神! 我曾经久久徘徊在韩祠的石阶古木之间,仰望着青天半轮冷月,我想,世世代代的潮人只是渴求时代的英雄,不去呼唤英雄的时代!我为此感到悲怆,渴求英雄的民族是可哀悯的民族,需要偶像的群体是可哀悯的群体。最可怕的,庸庸碌碌者流甘于浑浑噩噩,媒媒晦晦,且乐于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我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多次思考过要写韩愈,但我始终没有动笔,我深知观念对于创作的决定性作用。以善男信女的心态写香烟缭绕的神像,只能是糟踏笔墨,浪费胶片。 啊,潮人不能永远诚惶诚恐仰视着韩愈! 三 京城有一句俗话:“褒贬是买主儿”。这话里的“褒贬”是“挑毛病”、“苛求”一类意思,由正反语素构成,变为偏义,取“贬”不存“褒”。不过,这话里的“褒贬”最后还是落在了“买主儿”的实处,语义毕竟是积极进取的。我谈论潮人,更不同于“买主儿”,我便是潮人的一份子,“褒贬”时候总把自己“摆”了进去。我的“褒贬”也没有偏义,只是觉得严酷的现实要求我们辩证地看问题,除去一个时期以来政治上的因素,潮汕文化到底有着鲜明的正负面。宛如一枚钱币,旋转起来,一片模糊;静止时节,分明两面。特别表现在潮人的文化心态上,正负面往往不可剥离。今列举几端。 自豪与自卑 潮人往往以独特的文化成果而自豪。说起工夫茶,自视茶道天下第一;说起潮州菜,睥睨一切外地佳肴;甚而至于说起潮州话,也认为唯此方言保留最多古汉语、最具韵律感、最富表现力。自豪再往前走一步,成了自大,其反面就是自卑。还谈文化,潮人在外来文化面前往往显出无所措手足。近些年,随着国门打开,外来文化不断涌进,潮人中有的“以不变应万变”,仿佛潮汕自是桃花源,依旧吟诵他的“天对地,雨对风,明月对长空”;也有的赶时髦、附庸风雅,急煎煎抓些鸡零狗碎的玩艺儿装点门面。有次会上,偶然来了个外地娱乐圈的混混儿,只几句新潮术语,连一些文化官员都谦谦君子然。令人深思的是,分明是文化上的自卑,偏偏摆出自豪的架势。我接触过一些年轻人,他们无端鄙视潮汕文化的辉煌成果,什么潮州戏、潮州音乐,一概排斥,且以不懂为荣,欣欣然拜倒在香港通俗歌曲的无病呻吟里,哼哼唧唧唱着潮化的粤讴,兼作痛苦状,直把低俗当高雅。 凝聚力与窝里斗 许多年前,我离开汕头到广州求学,校内校外来来往往相约相聚的多是潮汕同乡,外地同学说,潮汕人抱团。当时又听说,香港街头有人打架,只要听见一方说潮州话,路过的潮州人不管认识与否,一定挥拳相助。这已经轶出凝聚力的极致了!潮人的凝聚力自然与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相关联,同时又有潮人自身的特殊性。我以为,一是潮人的移民传统心理造就,二是潮人的海外拓殖需求使然。潮人在外地或海外谋生,非常需要事业上的拓展以及由兹而来的相互支持。当此际,乡情便是联结的纽带。这种凝聚力所造成的行为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有别于北方人的行为方式。北方人似乎更重一个“情”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烧鸡白酒,倾诉思乡之情;潮人却不止于“泪汪汪”,更重一个“利”字,要利于事业上的进取。因此,为许多外地人所注目的潮人的凝聚力,是以乡情为手段、以事业利益为终极目标的凝聚力。这种行为方式应该说是摆脱了小农的自然经济、带着若干资本主义色彩的行为方式,颇具进步意义。 正是为这种凝聚力的内涵所决定,潮人一旦回归本土,情况随之逆转:一方面,乡情几乎不复存在,剩下的多属事业上的利害关系;另一方面,地少人多,环境窘迫,“水浅鱼相挤”,紧张的利害关系越发托显出来,有时竟是如此这般赤裸裸。于是乎凝聚力可悲地变成了窝里斗。潮人其实很明白这一点,潮谚有云:“潮州无好兄弟山。”又道是:“篓底蟹,咬自己。”潮人用极其洗炼的形象的语言总结了负面效应的惨痛教训。据笔者所知,潮汕最近几十年来,窝里斗的悲剧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着,仅仅用政治上的失衡是不能解释悲剧的全部因由的,只有从地域对于人心的影响,特别是从潮人文化心态的深层次去开掘,直抵人性的深异处,才能破译灾难的密码。 精细的得失 潮汕工艺和农艺的精细是出了名的,讲究、工夫、细腻、精确、巧妙,其间之出类拔萃者,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潮绣、潮瓷、潮雕之属,一见便令人折服。工夫茶,冠名“工夫”,当作“讲究”论,其烹,其品,从茶具、茶叶、用水、冲法到品尝,过程繁复,步骤细微,非北方大壶茶能望其项背。潮菜中的牛肉丸,小食而已,而其手工制作过程,耗时不下一二钟头,双棒捶肉,不下三五千数,肉成泥而纤维不断。潮人种田,精耕细作,外地人喻之为“绣花”,我国最早两个亩产超千斤的县份都在潮汕。潮人做生意,其精明,其算计,自不在话下。哦,我无意夸大潮人的智商,因为潮人的精细本来是环境所造就,潮人并不比其他地方人更聪明灵巧。还不是因为那个“地少人多”!试想,人均几分耕地,不精细如何提高产量?除了耕田,不耕山、耕林、耕沙、耕海如何增加收入?既然人多,劳力密集型的产业便成了出路,在高科技到来之前,工艺、农艺便是劳力转移的所在。 精细是潮人的长处,精细同时又是潮人的短处。事物原本辩证!也许精细了,就不大容易大气,就不大容易有大境界。有人把潮人的这种性格称作“工夫茶心态”。慢慢冲,细细品,不急不躁,温文尔雅。岂知有了妥贴,少了锋芒,有了便宜,少了公义,有了娴熟,少了激情。精细的潮人在感觉获得什么的同时,可曾感觉失去了什么? 脸面的正负效应 看起来,是一张脸,其实颇有内涵。脸面问题表现出潮人一种特殊的文化心态。潮谚有“潮州人无脸当死父”(脸上无光等于死了老爸)、“潮州人无脸输过死”(脸上无光不如死掉)一类话。为了脸面,潮人可以调动出自己全部的智慧与潜能,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心坚志定,去实现一种理想,一番事业,一桩心愿,甚至一句微不足道的气话。更为奇绝的是潮人在为脸面而奋斗的过程中,完全可以做到不计脸面的忍辱负重,再下贱的活计不在乎,再受气的事体忍得下,他心中牢记着功成之日风光乡里,能得衣锦,绝不夜行。真叫外地人有些难以置信,不少人间奇迹竟然在争强好胜之中创造了出来。 然而,脸面同样有着负效应。从前乡里之间、宗族之间,为了一句得失面子的闲话,可以逞强斗狠,甚至群起械斗;今天社会大定,情势不同,为面子而械斗的事自然很少了,却犹未绝迹。械斗是暴烈的行动,毕竟是特例,脸面的负效应更多表现为浮躁、盲动、无序、内耗,表现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嫉贤妒能、损人牙眼。可曾想到,这样的人也会是温良恭俭地品饮着工夫茶的潮人? 四 有一位和我一样定居北京的同乡学人问我,潮汕大商人享誉全世界,为什么潮汕出不了大学者?我想了想,饶宗颐不就是世界级大学者吗?同乡又说,饶氏在香港。我一愣,回答不上来,再一寻思,连享誉全世界的大商人李嘉诚,还有商海中的郑午楼、陈弼臣、谢慧如、林百欣、陈伟南衮衮诸公,也并非本土锻造!于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突现了,我们可爱的潮汕本土怎么啦? 有一位居留汕头的非潮籍学人小心翼翼地提出同样的问题,“潮汕人有着第一流的聪明才智,在潮汕人当中,有着第一流的实业家,第一流的文化巨匠,第一流的作家。但是,正像一位潮汕籍学者所指出那样,优秀潮人的事业差不多都是在走出潮汕以后做出的。”这位学者大概很不愿意触犯潮汕人,声称自己“愿意永远做一个潮汕文化的旁观者”;不过,他还是很客气、很体面地回答了问题,“是不是可以说,潮汕人要把自己的灵气与恢宏的目光融汇起来,这样就完全可能在这片钟毓灵气的土地上,诞生巨子、大师级的人物”。(《潮声》1997年第6期) “恢宏的目光”!是的,关键是目光,亦即境界。潮人陈平原说,“哎,有时候潮州人是不太大气。尤其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到华北平原的时候,一眼看过去一望无际,或者我第一次到西北看到沙漠时候的感觉特别强烈。”(《潮声》2001年第4期)笔者比陈平原更早来到北方,“第一次”的感觉永志不忘。无论沃野千里的大平原,还是蓝天白云的大草原,都让我身处九垓,神驰八极,我惊叹大雪纷飞漫天皆白的神奇,我情愿踏着封冻的冰河在寒风中瑟缩,我感受到的是世界如此之大!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走出国门,在亚平宁半岛,我又一次感受到,世界并非我原先之所想像,啊,世界如此之大! 或者可以归诸地理对于人文的潜移默化。我注意到古人早就以地理言风俗。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极有见地,今节录一二:“武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习俭事。”关中、三河诸地原是都会发达之区,因为“地小人众”,民风难免精细有余,阔达不足。 梁启超十分赞赏司马迁的见解,他甚至指出,因为地理的缘故,蜀粤两地“风习异,性质异”,“其人颇有独立之想,有进取之志”,预测“他日中国如有联邦分治之事乎,吾知为天下倡者,必此两隅也”!(《饮冰室文集》卷三)地理环境居然影响着政治行为! 话或许扯得太远,我想说明的是潮汕一带地处海陬一隅,向称“省尾国角”,“山高皇帝远”,中央集权的政治势力到此变成“弩末”,以此历史上走私猖獗,海盗横行;“地小人众”,利弊相兼,试想想,地方狭小,眼界不免受制,人口众多,发展缺乏空间。是故潮人未能尽美矣! 作为潮人,我深深爱着生我养我的这一方土地。即使昔日的灾难时来入梦,我依然吟唱着家乡给予游子的生的欢乐。潮人与潮汕文化自有优势与劣势、长处与短处、正面与负面、精华与糟粕,但愿潮人与潮汕文化真正荆木特立,灼灼其华于世界民族之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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