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金庸的价值远不是高估,而是低估了。只当成武侠小说读,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他写的不是成人童话,而是最冷峻的事实。恰似《红楼梦》把深刻的东西,藏在一对小儿女的爱情故事里。
《红楼梦》只是想写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吗?当然不是的。否则干嘛要东扯西拉说使命元妃省亲“那不见天日的去处”,贾雨村谋起复,四大家族的“护官符”……
把世人都能读得进去的爱情故事写好了,他那些深邃的东西,藏在“风月宝鉴”背面的东西,才会连同爱情故事,一同传扬下去。几百年来,引人琢磨。
对女孩儿的平等视之,对自由爱情的赞叹,对温情脉脉的贾府面纱的撕开,都藏在最美好的吃喝玩乐的描写之下。
这就是文学小说,这才是文学小说。这也是小说的魅力。
如果谁说《红楼梦》只是个言情小说,借此贬低《红楼梦》,说这话的人一定就是个最大的蠢货。
10月31日,我发了一条微博,“他最大的优点是看似编故事,其实完全写实。作品诞生后其实还会超越作者本人。”可惜在偏偏那条冷冷清清,倒是别的几条微博颇为热闹。于是忍不住补写了一篇长点的文章《金庸的小说会不朽吗?》,隔天湖北之声的读书节目拿去播送了。
之后,没想到又看见好几个人在嚷嚷刻薄金庸的话。金庸当然可以批评,但那些胡说八道,不算什么批评,来来去去还是老掉牙的老一套:什么“武侠小说不是严肃文学”“少年主人公山洞奇遇的桥段”云云。
所以我还是想要直截了当说几句。
第一、作家的小说和散文随笔完全不是一个规律,散文随笔基本上就等于其本人。但小说本身是会超过作者控制的。
这一点,没写过小说的作者会存在认识隔膜。金庸小说的庞大复杂,是高于金庸本人的。这也是我觉得金庸小说会传世的原因。
金庸写作小说的那些年,他同时在写政论。他从来都是一个关心社会,关切中国的知识分子。武侠小说只不过是他借来一用的壳。为什么是武侠小说,顺手而已。至于写作的老桥段,科幻小说还总有高级文明外星人呢!神话小说总有神奇法宝呢!是要多傻的人才会拿着鸡毛当令箭,这么个吹毛求疵?故意找茬呗!
他幼年跟着亲戚了解了武术剑法,中国之前又有传统武侠文学。香港又是一个商业社会,你成功了就行,写什么体裁无所谓。不像内地,到现在还要争论纯文学。于是他就写起武侠小说了,一发不可收拾,越写越上手,凝聚起如痴如醉的万千读者。
第二、时值今日,说金庸不忘庙堂,实在是一句大废话。老爷子讽刺着日月神教,又解释着波斯发源的明教来到中土以后,被异化,被妖魔,被误会,自身成员也有行差踏错沦为恶鬼。
圣女带着未来教主张无忌于光明顶(又是光明)重温明教教义“熊熊圣火,焚我残躯。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世为民,不为私己……
这叫什么?这叫不忘初心。
人家创办的就是《明报》。一个“明”字何去何从?有星宿,有神龙,有日月……但最终代表着光明。道不行,乘浮槎于海,笑傲江湖。但那是因为道的荒废,路的艰难崎岖,宁放弃自己,也绝不弃道。
金庸的一生:小说归小说,政论笔不停,冒险救流民,寓世勤传播,而后参立法,晚来返故乡。
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岳不群这批人物,古今中外,什么时候都有。以这样有趣的小说形式被勾勒画像,立此存照,金庸真是个天才,堪称《红楼梦》笔法的最佳继承者。
查良镛查先生,他只是流落到江湖,但他并不是来自江湖。他的文化根系在故土,一直是个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新瓶子装旧酒而已。
香港只不过是个客栈,他的心,他的人,北望神州一百年。
哪怕写到了《鹿鼎记》,反武侠反崇高,不要脸的第一名韦小宝也不愿出卖朋友。试问浩劫十年多少人出卖朋友?那些自称名门正派的人,连扬州妓院出身的韦小宝都不如。
皇帝老子可以换,只要他对天下百姓好一些。这就是金庸借韦小宝之口对康熙这个好基友说的心里话。你们不想要皇帝?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看看你们自己每个人一脸热衷谈政治欲为大国师的小样儿。
他作为大众小说,被阅读上的使命,其实已经完成了。电影电视都算是二次三四五词传播了。年轻人会不会再读他,根本不重要。他已经进入了作为经典寓言,被不断“阐释”的开始。
金老爷子写了小说,但小说会随着千奇百怪的解读,变成无数人参与加工的玲珑宝塔。因为他的广大读者里,有无数别的作家和研究爱好者。
金庸自己写武侠也许是个人生的巧合。但是,上一个世纪中叶,到本世纪初,金庸拥有最广泛的华语读者群,达官贵人和平头百姓一起看金庸,男女老少皆入迷,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因为他精确表达了中国人的内在。
试问金庸是什么?他继承了道统,他写着光明,他就是庙堂。
《愿你从容地生活》沈嘉柯散文集 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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