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询昆山人瑞周寿谊昆山腔一事乃伪史考
明代周玄暐《泾林续记》记明太祖闻昆山耆旧周寿谊高寿,及召来南京相谈甚欢事,『太祖闻其高寿,特召至京,拜阶下,状甚矍铄。问今年若干,对云一百七岁。又问,平日有何修养致此。对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对,笑曰,闻昆山腔甚佳,尔亦能讴否。曰,不能,但善吴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弯弯照九州岛岛,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太祖抚掌大笑,命赏赐酒馔于殿上,又蠲其家丁役,送其还家』。而到了清代又有屈振镛于《云峰偶笔》里也把《泾林续记》之说抄进去了。有的昆曲研究者,则直觉认为非信史,如陆萼庭在《昆剧演出史稿》内认为『这种记载未必可靠』。
按,其实这一段话几乎从头到尾的事实,只是昆山真有一位在明太祖初年时,仍在世的人瑞周寿谊而已;及另一可能的史实是明太祖确有召见周寿谊,但决无询及昆山腔的伪事。
今试如剥洋葱般地一层一层剥开其伪作史实的伪造史:
(一)、明太祖『特召』昆山人瑞周寿谊昆山腔正史所不载
按:《明史》对于明太祖『特召』人瑞周寿谊至南京一事,没有记载。周寿谊百岁以上,足为国之祥瑞,如有召见,书之且大加称美,比之于河图洛书出世,如何未言及,而连史官记载明太祖起居注的皇帝左右记言记事的史官,于《洪武实录》(后世谓《明太祖实录》)也一言都未提及。
(二)、昆山人瑞周寿谊之名首出现于始自明洪武六、七年的王彝及余气(左偏旁有火字旁,以下同)之著作
周寿谊出现于史料,首见于明初人王彝的《乡饮酒碑铭》及余气《奉行乡饮礼序》。洪武七年(1374)因苏州知府魏观被诬陷一案,寃死的王彝,他所著的《乡饮酒碑铭》曰:『洪武五年,始诏郡国以孟春孟冬举行斯礼。……又特位三老人,曰昆山周寿谊,年百有十岁。……越五日,周老人还昆山,公出娄门之郊,再拜以饯。……且老人者,生宋景定中,历元百年而遭逢圣代。……』(道光《昆新两县志》卷三十五『艺文一』引)
其次,余气《奉行乡饮礼序》:『皇帝龙飞十二载,特诏天下行乡饮礼。昆山县人臣李无逸尚义读书时为万百长,奉诏惟谨,乃即其乡宾礼,耆英远迩毕至,则有若周寿谊,年百有十二岁,皤然在席,九十八十七十者坐以齿,盛升降揖让,拜俯周旋之仪,献酬有容,读法胥告,观者如堵墙,莫不感化,翕然己而醉者扶归者,歌髫白欣欣笑言载途乡士大夫纪其事而咏之,吾友余彦智以书走京师,求序引其端。……』(收录于明嘉靖六年方鹏《昆山县志》卷十五『杂文』)。该序是余气的友人余彦智写了《奉行乡饮礼》要去南京汇报,向余气求写篇序文而作,因为都是记载洪武六年于苏州举行的乡饮酒礼,故言及与礼的周寿谊,而未言及后来周寿谊是不是被明太祖『特召』。
两文皆王彝及余气身临其事者的实录,故为史实,记载举行举行乡饮酒礼的盛况。而述及时周寿谊为昆山人瑞,而亦受邀在座。
(三)周寿谊的被『特召』首见于顾鼎臣的诗作《里人周寿谊》
《里人周寿谊(年一百十六岁)》一诗,下标名作者名为『顾鼎臣』(成化九年-嘉靖十九年,1473-1540),曰:
『吾昆周寿翁,生宋景定间,阅世讫元箓,重逢昌运还。高皇御宸极,诏接开龙颜,醴食赐大官,复家丁役蠲,郡国饮庶老,尊齿无与肩。身禀松栢姿,眼见陵谷迁,逍遥考终日,高迈虞帝年。……』(方鹏《昆山县志》卷十六『集诗』引)
于是,有嘉靖十七年(1538)序的方鹏《昆山县志》就摆了进去,并且于《昆山县志》卷十三『杂记』衍说此一故事:
『国朝洪武六年,江夏魏观守苏州,以孟冬吉日行乡饮酒礼于郡学寳僎之外,又特位三老人,日昆山周寿谊,年百有十岁,吴县杨茂、林文友,皆九十余岁,形充神定,行坐有礼,越五日,周老人还昆山,观躬出娄门外,再拜以饯郡之士女,观者快焉,以为幸见。太祖尝召寿谊至阙,庭赐以酒馔,复其家。寿百十六岁而终。今其家有世寿堂,裔孙震,官至广东参议』
(四)周世昌否定明太祖召见周寿谊事而删除方鹏《昆山县志》相关论述
到了嘉请四十四年,陈全之(正德七年-万历十年,1512-1580),八卷本《蓬窗日录》(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山西祁县官刊本)卷六:『昆山周寿谊,年一百一十三岁。生于宋而乡饮于洪武六年,子孙皆有百岁。家建世寿堂,六世孙震,正德中令鄱阳,出世寿卷,士夫多题咏之。……公生于宋景定之某年,乡饮礼行于皇明洪武六年,卒于乡饮后五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其『万历甲辰进士。是编分世务、寰宇、诗谈、事纪四门,门各二卷。世务一门多可采,寰宇一门颇参舆记陈言,诗谈、事纪则更伤猥杂矣』,但未记录明太祖有召见周寿谊一事。
于其后,有万历二年的周世昌的《重修昆山县志》,周世昌于《原序》里指出,叹前人的昆山地方志,『历岁滋久,或散佚而无传,或详略有未当』者,加以整理。我们比对可以发现,周世昌经过『散佚而无传』及『详略有未当』的史料判定后,把嘉靖初年的方鹏《昆山县志》卷十三『杂记』有曰:『国朝洪武六年,江夏魏观守苏州,以孟冬吉日行乡饮酒礼于郡学寳僎之外,又特位三老人,日昆山周寿谊,年百有十岁,吴县杨茂、林文友,皆九十余岁,形充神定,行坐有礼,越五日,周老人还昆山,观躬出娄门外,再拜以饯郡之士女,观者快焉,以为幸见。太祖尝召寿谊至阙,庭赐以酒馔,复其家,寿百十六岁而终。今其家有世寿堂,裔孙震,官至广东参议』,全部都发现原作应是属于『详有未当』,即描述的那么详尽,但是于其所考明初的史料来看,有些内容实为无征,即,这些以往地方志的『详』述,是『有未当』之处,故通篇皆删掉了,而其保留了余气《奉行乡饮礼序》,而也没有收王彝的《乡饮酒碑铭》,因为王彝在明初因被诬告而受牵连涉及明太祖的死敌张士诚的寃案而被诛之故,故明代地方志皆未收入。而方鹏《昆山县志》卷十三『杂记』所引的多于余气《奉行乡饮礼序》的叙述,主要就是述及了『太祖尝召寿谊至阙,庭赐以酒馔,复其家』,亦因之亦删除之。周世昌也未录方鹏《昆山县志》所收顾鼎臣《里人周寿谊(年一百十六岁)》一诗。
故周世昌显然有作一番考证的功夫,因此依其作《重修昆山县志》时,就把明太祖召见周寿谊的所有相关涉及的叙述全都删除之。
而主要生活于嘉靖万历年间昆山当地人张大复(元美)万历年或其后着《皇明昆山人物传》,对家乡所出的人物知之甚详,其于卷八附于周后叔传后附言始祖寿谊时曰:『周之先有寿谊者,洪武六年癸丑得年一百十有六,距其生为宋淳佑四年甲辰,跨元及明,几三国十三帝,而不肯仕,改革之际,兵燹数矣,然竟无恙』,亦无提及周寿谊有被太祖特召一事。
(五)历史上惟一作伪明太祖询周寿谊昆山腔的周玄暐《泾林续记》
如果再综合下文,可以发现在周玄暐的生前死后的上下几百年岁月中,任何记载都没有明太祖询周寿谊昆山腔,可以说是周玄暐的空前绝后的伪造。
明代周玄暐《泾林续记》记明太祖问闻昆山耆旧周寿谊高寿,『太祖闻其高寿,特召至京,拜阶下,状甚矍铄。问今年若干,对云一百七岁。又问,平日有何修养致此。对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对,笑曰,闻昆山腔甚佳,尔亦能讴否。曰,不能,但善吴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弯弯照九州岛岛,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太祖抚掌大笑,命赏赐酒馔于殿上,又蠲其家丁役,送其还家』。此详询周寿谊的内容,在其前任何地方志或记载皆未言到,
顾鼎臣诗里只说:『高皇御宸极,诏接开龙颜』(方鹏《昆山县志》卷十六『集诗』引),而方鹏《昆山县志》只说:『太祖尝召寿谊至阙,庭赐以酒馔,复其家』,万历二年的周世昌的《重修昆山县志》完全不提;晚于明代周玄暐《泾林续记》的明末清初的周亮工(明万历四十年-康熙十二年,1612-1672)在刑部狱因树屋,时只凭记忆写出的,因以『老人读书只存影子』之言,名其着为《书影》(因树屋书影),有康熙六年丁未姜承烈的序,但是卷八:『洪武六年,郡守魏观设乡饮酒宠异之,明祖高皇帝闻而召至阙廷,赐以酒馔,复其家,年百十六岁而终』,内容亦不出于顾鼎臣、方鹏的内容。道光五年石韫玉序文的《昆新两县志》卷二十八『耆硕』有曰:『周寿谊,生宋景定五年甲子,至明洪武六年癸丑,年百有十岁,蒲坵魏观守苏州,以孟冬之吉,行乡饮酒礼于郡,庠寳僎之外,又特位三老人,其一即寿谊,次为吴县杨茂、林文友,皆九十余,形神充足,行坐有礼,越五日,寿谊还昆山,观躬出娄门外,再拜以饯,时以得见为幸。太祖尝召寿谊至阙,廷赐以酒馔,复其家。又六年而终。子孙多寿考者。后人名其堂曰世寿』。
后来的光绪年《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三十二『隐逸』有曰:『周寿谊,生宋景定五年甲子,至明洪武六年癸丑,年百有十岁,蒲州魏观守苏州,以孟冬之吉行乡饮酒礼于郡庠寳僎之外,又特位三老人,其一即寿谊,次为吴县杨茂、林文友,皆九十余,形神充足,行坐有礼,越五日,寿谊还昆山,观躬出娄门外,再拜以饯,时以得见为幸。太祖尝召寿谊至阙,廷赐以酒馔,复其家。又六年而终。子孙多寿考者。后人名其堂曰世寿,裔孙震,自有传』,亦大体抄自道光年间的《昆新两县志》。
我们看一看此道光《昆新两县志》及光绪年《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其所述太祖召见周寿谊,也只有『太祖尝召寿谊至阙,廷赐以酒馔,复其家』,丝毫没有周玄暐《泾林续记》完全用小说家的悠悠之笔,去打造这场会面的交谈内容,尽都是周玄暐《泾林续记》伪造以娱世的传奇小说,其『太祖闻其高寿,特召至京,拜阶下,状甚矍铄。问今年若干,对云一百七岁。又问,平日有何修养致此。对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对,笑曰,闻昆山腔甚佳,尔亦能讴否。曰,不能,但善吴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弯弯照九州岛岛,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太祖抚掌大笑,命赏赐酒馔于殿上,又蠲其家丁役,送其还家』,只有前后文的『太祖闻其高寿,特召至京,……命赏赐酒馔于殿上,又蠲其家丁役,送其还家』。这几段话符合历史中曾出现过的记载,当然,即使此段文字,嘉请四十四年,陈全之《蓬窗日录》也未言及。而周世昌万历二年的《重修昆山县志》则经其考证而否定明太祖召见周寿谊事而删除方鹏《昆山县志》相关论述。
(六)总结:周玄暐《泾林续记》里的有关明太祖询问周寿谊有关昆山腔只能证明是伪说,并只能证明在周玄暐写作的当日,昆山腔很流行,故周玄暐拿随耳可闻的昆山腔渗入之,引以为喻,因为他是昆山腔的大外行,就好像很多时下的以清初宫庭为题材的电视剧,戏中唱的是京剧,而没有依史实应唱昆曲或京腔。因为作者生于现代,且是个对于传统戏曲的外行,以为所谓古戏就是现在在传统戏曲里最流行的京剧一样。而其他于周玄暐之前的著作没有提起昆山腔,乃又可以作为是昆山腔于明初没有出现的旁证。清代又有屈振镛,于其《云峰偶笔》又抄了进去,乃屈振镛写作态度不严谨,其作乃系小说野记之流品。故嘉靖十七年的方鹏《昆山县志》可能根据了顾鼎臣的诗,而据以加入了『太祖尝召寿谊至阙,庭赐以酒馔,复其家』,但于方鹏家乡的昆山的所在地,他都对所谓昆山腔没有什么印象,就算成了小说家,要描述,也没有熟悉的腔来描述,反而可知于嘉靖十七年,昆山腔还对昆山当地没有什么风吹影动,更不要说是到形成风潮,如同属名天池道人的自序的嘉靖三十八年(1559)的真伪相渗的《南词叙录》所说的『行于吴中』了。这反而可以拿来做为昆山腔没有成熟于嘉靖十七年(1538),即,魏良辅生平的弘治、正德、嘉靖年代的年青的魏良辅,可能那时,还是一位在江西故乡唱北曲的乐工,而后来才来昆山,故此时昆山没有丁点昆山腔的影儿存在。而时下一些研究者,若拿着清初以来的人所伪造的《南词引正》,又把周玄暐的传奇小说《泾林续记》,作为明初有昆山腔的证据之一,殊不知,伪造《南词引正》者,是把周玄暐的传奇小说《泾林续记》的题材加入《南词引正》,成了:
『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阳腔;永乐间,云贵二省皆作之;会唱者颇入耳。惟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元朝有顾坚者,虽离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辞,善作古赋。扩廓帖木儿闻其善歌,屡招不屈。与杨铁笛、顾阿瑛、倪元镇为友。自号风月散人。其着有《陶真野集》十卷、《风月散人乐府》八卷行于世。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
这最后一句,拿着周玄暐的传奇小说《泾林续记》添入所写的『国初有昆山腔之称』,反而恰好证明此一所谓魏良辅的《南词引正》,至早也得出自于明万历年周玄暐的传奇小说《泾林续记》出版之后的证据之一,而非是成于伪文《南词引正》后跋文所述,在嘉靖二十六年抄成之前之证。
而且,因为连清初到光绪年间的坊间史事从各地方志可以看出,都不以周玄暐的传奇小说《泾林续记》是史实,故都没有记载所谓明太祖询昆山人瑞周寿谊昆山腔一事,此又由《泾林续记》的版本的流传中可以看出。按此书最早是万历(1572-1620车)年间初刻,流行不广,今初刻本于上海图书馆尚保存,由清末光绪年由潘祖荫刻入《功顺堂丛书》之前,此刻本不是流行而随手可得,若想伪造《南词引正》,除非看到了此上二刻本之一,不然,以清初焦循(乾隆二十八年-嘉庆二十五年,1763-1820)的渊博,于寻觅凡古来资料涉及戏曲者,写成《剧说》时,也未能看到,可知万历刻本存世之少,有办法找到各种今世都少见的异书的焦循,于清初的乾隆嘉庆年间都看不到,更不会知道有昆山腔之语出自明太祖之口,则如此一来,能见到《泾林续记》,而把《泾林续记》所叙明太祖询昆山腔一事收入者的《南词引正》,其作《南词引正》的作伪者必出于下一次光绪中吴县潘氏刊本的《功顺堂丛书》出版之后,见到《功顺堂丛书》所收的《泾林续记》者的手中。
故从《泾林续记》的版本流传,又可以印证《南词引正》乃至早是伪造于光绪年间《功顺堂丛书》出版之后的证据之一。(刘有恒:《昆曲史料与声腔格律考略》,2015,台北:城邦印书馆)
后按:于《昆曲史料与声腔格律考略(第二集)》,2016,台北:城邦印书馆),己考定《南词引正》是1960年由北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赵万里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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