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讲『从词到曲』
从中国古代,就有依腔填词的歌曲写作的方式。即,音乐已先写好,再把填词进去。此一方式到今天于流行歌曲界尚蔚为风尚。曾闻某流行歌曲制作人谈起,他常常是先找到一首动听的音乐,再找作辞人配辞。按,此种方式形成歌曲流行的原因,和音乐作曲的灵感稀少性有关。一首动听的音乐,是世上难得的天赐礼物。多少作曲家有不少传世的故事,谈到他是如何在一时的灵感之下,写出了传世的音乐。填辞者比起写出动听入人心音乐,在歌曲的流行上不是重点,古人就曾指出了,流行的歌曲,其歌辞不入学者的眼目,但却因为音乐好听,而流行一时,使多少文人雅士痛心不已。从古到今,将就动听的音乐,为求流行,于是音乐先写就,再填入歌辞者,成了一种歌曲制作的主流风尚。
况且古代,音乐作曲常是社会上贱民的乐工所写就的,他们往往就填入其乐工里司写辞者的辞,因为在社会上属低下层次,文学水平一般不会高,所以其填词自不入文人之眼。而也有不少于音乐完成,再找当世有名诗人词人填词,此在唐宋的唐诗宋词时代,有不少轶事存世,也被后人传诵不绝。即如更早的如汉末曹魏时代,曹植面对已有的清商曲的旋律去填词时,就因声韵上的无法匹配,而被《文心雕龙》讽刺,说他填词配合音乐不佳,又不去找伶人依辞作腔,所以受人讥讽。再早就是西周封建社会到东周初期的诗经了。诗经的诗文或有比音乐早写就了。但无一不是在配合既有音乐下重新创作过,此在国风里尤其明白,其实有不少著作就从诗经文字里去分析音乐。如诗经往往有多段文字,每段文字只有几字相异,其实原先即便有国风的诗写就,可能只有短短一段,后之周太师,整理完成包含音乐的诗时,找来或自创各国民歌风音乐后,于是把既有短诗摆入第一段,配合多段体曲式,再于第二段把原短诗稍异几字,摆入重复音乐的第二段,依此类推。……故依腔填词的先写就音乐,再把歌辞摆入,在先秦西周就已有先例。从诗经到两汉、魏、晋的『倡乐』(或魏晋以来因使用佛经译语改称的『伎乐』),再到南北朝时南朝因设乐府令,把这些俗乐改称『乐府』,再到唐代起受胡乐改汉乐化,于是产生的『词』,依附着前早已流入的燕乐而生。
词的名称往往有延续到宋代,但音乐往往重写,因此,同一词牌,唐代教坊曲或敦煌曲有此,五代有此,北宋有此,甚至北宋前后期词牌同名,但词格却有异,对于词格有大出入者,在依腔填词的词的生成上来说,就是使用同一词牌名,但音乐却因流行歌曲本就出奇变化多,另一好听的音乐出来,同一牌名的词格就改变了。也就是因为音乐改变,另有乐工又针对此词牌创出新的旋律,但其曲格又不同原有词牌的音乐的曲格,于是填词者又重新依新腔填新词。
在后世的词谱里,往往同一词牌列出的本格及又一体多个,其实,所谓本格与又一体不就是时代改变,俗乐的音乐推陈出新,于是填词的词格就改变了啊。此种主从关系,音乐为主,曲词为从,因为数十年音乐就会变化,所以,同一词牌,唐代教坊曲是如何唱,到了唐末就不知了,而再有新音乐出来,在敦煌曲里此词牌又有新音乐,于是词格改变,依腔填词,腔变了,词要跟着配合,也产生了词格的变化。到了五代又再一变,到了北宋初又再一变,到了北宋盛时,又再一变,…………到了南宋,北宋的词的音乐亦多亡失,于是再有乐工创新乐,词人配新词。
以吾人来看,词的时代,其一词牌的词格那么多,被词谱表出陈列之,但每个词格都是一个时代的音乐的印记。其实后人对于这些已失掉了音乐的词,要想再依文人风雅填之,不必理会词谱的所谓正格,其实每一格,都是独自代表某人时代的填词者的时代印记,本当等同视之。填词者可填明依何词人之格即可。
再来看词到曲,发生了什么变化。宋词于北宋,它既是歌辞,但不止于《全宋词》所收的那些词牌及宋词,当日社会还有很多流行的不同于文人雅士被集为《全宋词》的那些词,还有其他在勾栏瓦舍及走唱人所演唱的『俗词』(只能姑且如此命名),这些俗词因流行性快,生灭也快,又非文人之作,无出版又无记录者,于是失传于后世,也不列入当日如宋徽宗时《燕乐书》里的几百首词曲内。但很多这类的俗词,在南宋及金代就在如南戏及诸宫调中发挥到作用。南戏为南曲的祖,而金代诸宫调又成北曲之祖。
南戏的词牌及金代诸宫调的词牌,许多皆不曾出现在现存文献里前代的词牌内,也许像是北宋及南宋的『俗词』里有不少,但无明文文献可征,少数有出现在宋元间类书里的套数的词牌后来出现在金代诸宫调里,成为采『俗词』之证据之一。从这些依腔填词的词牌来看,南戏里及金代诸宫调里的旋律今日不存,像《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所收金代诸宫调的乐谱,都是明末清初人自创的,非金代诸宫调真正原本的曲牌。
吾人看从词的到曲,其实本质都没有变,都是从文辞来看,是配乐的歌词,先有歌曲旋律,再由填词行家填入歌辞。词和曲的本质一样都没有变。后人论词及曲,像是郑骞等人就十分不得体,以为词和曲会有什么风格上的不同。其实完全一样,词就是曲,曲就是词。
唐宋的词就是曲,因为当时把词命为『曲』的名号不响亮,不是没有。但后来到了南戏及金代诸宫调开始,词改名为曲了,只是时代改变了,而且把宋词改称『大曲』(可见于元代出版的元人曲选),而又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中国的戏曲在曲的时代发生了。曲被用在剧本里了。在宋代词的时代,不是没有联成一套的套数,如大曲等都可算是套数,像是缠令、缠达及赚等等都是套数,但没有成为剧本的一出里去放入。而到了曲的时代开始,始于两宋之交的诸宫调等,曲就成为新的词的改名的新名称了,也担负起戏曲的组成重要成份了。
它也可以单行,如同一只词,那就是散曲内被称为『小令』。吾人单比较曲里的小令及唐五代及宋的词,即知,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不过就是散曲时代的小令,是把当日的音乐配上当日的词,称做曲及小令。和唐五代及两宋把当日的音乐配上当日的词,称做词完全一样,只是时代改变,称号改变而已。
所以,今人要写曲的辞,和写词的辞,原则完全一样。唐及五代、北宋的词,其音乐完全亡佚。南宋的词含俗词的谱,姜白石及宋元间类书尚存少数。元代元曲也音乐全失,后世在昆曲里保存的元代元曲的音乐,都是昆曲重编的音乐,不是元代的元曲音乐,而且连音阶都改变,从元代正声音阶改为下征音阶,已无法呈现元曲当时的宫调及音乐及其声情的实情。
宋词的今世仿作,依词谱及词韵仿作。而要仿作『曲』呢?南曲及北曲又不相同。北曲,元代曲谱全亡,今人依北曲的词谱填词(如《太和正音谱》),声韵上使用《中原音韵》,自可填出,而如要演唱呢,依《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里北曲的音乐,选择一谱,一音不改完全套用,即可唱出昆曲的北曲唱腔,但无法恢复元代北曲唱法了。而若南曲,要填词不求唱出所填之词时,那么,对于南曲则使用如常用的《御定曲谱》,使用声韵依《韵学骊珠》,或依明代昆曲界有依《中原音韵》者。
如要求能演唱自已填出的南曲之词,则依《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里,各范例曲牌,内中用字,其用阴平都仍填阴平,其用阳平都仍填阳平,其用阴入都仍填阴入,其用阳入都仍填阳入,其用阴去都仍填阴去,其用阳去都仍填阳去,其用上声者仍填上声,则该谱即可照唱,一无差失。而此时,要明昆曲南曲使用的国字是阴平或阴入或阳平或阳入,或阴去或阳去,或上声,而此时,必须依如《韵学骊珠》所察来一一填词了。(刘有恒,2019.11.24于台北)
(按,此俗讲版本,并不列出各附注标出举证的完整出处,此另有属论文版本之作,始标入及完整陈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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