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史专家钱正先生的交往
昨天(2020、7、1)我与苏州文史爱好者,苏州博物馆志愿者江莉妮一起拜访文史专家钱正先生。他住在古城区一条陋巷的旧工房里,今年93高龄,行走不便,思维也迟钝了,听保姆周阿姨说:他从五月初起身体大不如前了。但他送给小江书上的题签,笔迹依然刚劲流利。
钱老,光福人,就读于圣光中学、社会教育学院师范部,早年参加学生爱国运动,1948年秋去苏北解放区,1949年21岁的他参加渡江战役,在苏州公安局工作十年,1959年筹建苏州博物馆,从事文保工作40年。1985年出任文保所副所长。1995年离休。
我是1979年1月知道他的,当时他代表当年社教学院学生在火葬场致悼词,悼念李绍朴老师。李绍朴,女,1915年生,西康人,为出外求学,走了一个多月,翻越大小凉山,鞋子也破烂了。郭沫若到重庆讲学时,她当即呈五律二首,郭沫若见一个来自僻远山区的女子才思如此敏捷,大为惊讶,也用毛笔和诗二首回赠,学校一时大为轰动。解放后,郭将原诗、和诗编入《潮汐集》,但郭的和诗却改动了,他诗“平生多负气,所慕在苏韩”改为“所藐在苏韩”,一字之改,可见郭的为人。解放前,她在社教学院任教时支持进步学生,1957还被评为省模范班主任,就在当年被错 划为**,又劳 改,后无业,她住处离我家极近,喜吟诗,故我与她有交往。平反时已在弥留中了。再说钱正致的悼词全无当时的八股腔,声情并茂地回忆了李老师的点滴往事,所以引起我对他的注意。李绍朴去世后,丈夫用钢板腊纸刻印了诗稿,我嫌太狼亢,自己重抄一遍装订成册,她的诗不忍看,字字血泪。
1984年要大讲近代史,我听了钱正先生的讲座,他纵论古今,谈笑自如,听众都说他比说评话的还好。我用文言写了一封信给他,他的回信字雅笺洁,犹如古代的尺赎。他先后寄给我八封信札,我不忍毁弃,全珍藏着。
从此我常常去访谒,那时还没有宅电,我骑自行车往往要三刻钟,他极忙,我数次不遇空回,有次留张纸条,口占一绝,其中有句“回车犹望小桥东”。他见字大为感动,要请我吃饭,因那天我另有事,未能赴约。
1997年1月29日,他送我一书,上面题字“苏州文史蕴藏丰富,需要共同努力发掘,誌以共勉。”其时斜阳当窗,自惭岁月虚掷。
2001年,我编著了《山塘钩沉录》,将书稿呈上,他阅后,乐为之序,我自费印刷了100本,分赠一空。次年领导出资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他们叫市里一把手作山塘文化丛书作总序,当然那所谓总序是代笔的,大头目刚来苏州,不可能写出的。却把钱正所作的序删了,我未挺住,真对不起钱老!
钱老离休后曾在三处老年大学讲课,他博闻强记,擅于辞令,故广受欢迎。80岁后,晚辈不许他外出上课了,于是云游山川,著书立说,涉及历史、考古、民俗、方志、民间文学、园林、地理、文物诸多方面,专著有《历史的印记》《太湖风云》《夜听风雨》《《吴地风情》《陈圆圆的迷离人生》等达数百万字。
我去探望钱老,他把我作忘年交,无话不谈,提出要我直言不讳地谈谈对某些人物事件的看法。去年1月25日,那时他92岁,他说,1949年后在公安局三科经手过大量黄金,银洋,有次见到一支“犀飞利”金笔,笔细流利,真心欢喜,但还是依依不舍地上缴了。他说现在92岁了,要透露自己隐藏在心中七十多年的一个秘密给我听,这从没对任何人讲起过。
我想,岁月如水,此秘密并非私皮夹账,现在不妨也可公之于众了,下面是他的自述:
那是1949年,我在苏北解放区,有次从上海来了地下党兄妹三人,因身份暴露转移到苏北,其中姐妹二人分配到他班上,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六岁,都漂亮且能歌善舞,姐叫刘枬,自己二十一岁,两人都有文化,有共同语言,渐生情愫,常结伴散步。大军将渡江,要重新组合,小刘几次催促我向上级提出分配在一个班上,但自己身为班长,以革命为重,不敢向上级提出。最后一夜的九点光景,小刘伸出双手拥抱了我,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拥抱啊,过了一会儿,我却终于推开。解放后,小刘分配在南京市委,自己在苏州,虽有信来往,因不可能调到一起,我又提出中止,却没有说明原因,终身为之遗憾。当年的小刘可能不在人间了吧。
我听了,只能暗叹:真诚的革命,冷血的革 命啊!
当天,我与小江看看钱老的藏书,客厅、书房,卧室全是书啊,真是:书似青山常乱叠,床头堆积皆黄卷,坐拥书城,何止万卷。
还有一长列文件夹,分门别类收集的资料,其中不少是未完成稿。去年访谒时,我特地数过,有127只文件夹。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今垂垂老矣,奈何奈何!钱老曾对我说过:“著书,是生命的一种延续。”
附 钱正先生原序
山塘钩沉录序
姑苏金阊,天下繁华之区;山塘七里,吴中胜迹之地。自唐白居易筑堤以通虎丘,河中画舫,堤上笙歌。青山远接,朱楼近依。高士吟咏,名媛卜居。极千载之盛,尽四时之胜。唯民国以降,另筑通衢,纷驰车马,自此古道冷落,灯影消歇。西风寒鸦,遗踪失寻。
迨世纪更新,市政迭兴,变迁益甚。虽有识之士屡作重兴山塘之吁,而衮衮诸公,鲜有倾情独具之举。荒烟衰草,断碑残坊,将淡出记忆之外,湮没尘梦之中。
徐君文高,世居山塘,性好怀古,谙熟乡里,暇必寻幽。且年少聪颖,依闾傍户,听父老掌故之谈。稍长博学,稽古钩沉,搜诸方古典旧籍,数十年来,孜孜不倦。今目睹沧桑,史迹消逝,桑榆之情,无时或释。乃发愤追寻,按里亲访,耳闻目睹,纤悉尽搜,考证周详,荟萃成编。承其不弃,征诸于吾。
吾自一九五九年始,参予苏州博物馆于东北街忠王府,对苏州地方历史,职责所系,敢不兢兢。尤对山塘古街,曾冒酷暑严寒,将牌坊、石刻、会馆、祠堂,摄影注文,积累百数。然世事纷扰,尽毁于十年浩劫之中。今获是编,欣喜莫名,披阅者三。深感代有才人,文高其一,为史留踪,厥功非凡。此又非不求锱铢虚名者不为,更足以补吾昔年搜寻,尽毁一旦之阙。高山流水,知音再续;抚卷怡怡,能不欣慰?愿识者共珍之。是为序。
吴越武肃后裔钱正时年七十又四
岁次辛已春惊蛰前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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