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第一次看到吴小如这个名字的。我最初只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京剧票友,几乎和张伯驹、朱家溍、刘曾复这些先生齐名。他们这些人对京剧艺术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不是像今天的所谓“票友”一样随便哼唱几段,过过干瘾,而是像专业演员一样拜师学戏,刻苦练功,甚至有时候比专业演员还要认真、勤奋。张伯驹与余叔岩谊在师友之间;朱家溍和刘宗杨是莫逆之交;刘曾复曾师事王荣山;吴小如在天津时曾向夏山楼主韩慎先问艺,文革前又一度向贯大元学了十四出戏。他们这些票友一方面都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一方面又有非凡的艺术造诣,这是许多专业演员乃至大牌名角都难以企及的。以至于到后来学余派的老生都要向张伯驹、刘曾复问艺,杨派武生们都以朱家溍为依归。后来我读了吴小如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这本书原是作者的业余遣兴之作,后来竟成为备受内外行追捧的经典。在这本书里我领略到吴小如这位古典文学专家深厚的文学修养。他的遣词造句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随心所欲的地步。我当时就暗下决心:在遣词用句方面一定要向吴小如先生学习,因为他的文字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的。
前几天在图书馆偶然看到这本《看戏一得:吴小如戏曲随笔》。这本书有将近一半的篇幅都是写富连成科班的。因为吴小如曾长期看富社的戏。吴小如上学时曾因成绩优异而节省下45块大洋的学费,家里又把这钱归他自己支配,结果这笔钱全被他送进了戏园子。吴小如从小开始看戏,看了一辈子戏,而且是在京剧最鼎盛的时期。我记得他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回忆自己幼时看戏的情景:一次堂会上,他和别的孩子一起趴在戏台前面的栏杆上看戏。当他看到青衣耆宿陈德霖脸上唰唰往下掉干粉时登时就被吓哭了。从那时起,经过八十多年的熏陶,吴小如俨然已经成了“戏仓库”、“戏精”、“京剧的活字典”。
吴小如看戏是极为苛刻的,他对演员的评价也是如此。这本书给我的一个感觉是吴小如为人正直,绝不奉承,不吐不快;另一个感觉就是他属于正统的“京朝派”。他以杨小楼、余叔岩、杨宝森等人为正统,除此之外很多演员的独特风格或表演被他一概斥之为“外江派”。对吴小如的这种观点我实在无法苟同,怪不得他被认为是“文化保守主义者”。在吴小如看来,杨小楼的一招一式都是典范,都是准绳,后辈演员是不能越雷池一步的。《艳阳楼》是一出很有身份的戏。虽然剧中的高登是个反派人物,但极具气势。杨小楼和后辈的厉慧良均以此戏享名。厉慧良后来在多年舞台实践的基础上在这出戏里加入了“醉打”等新的表演,结果吴小如就说厉慧良的《艳阳楼》“向壁虚构、自作聪明处太多,非但出格,而且欠美。古人说‘恶紫夺朱’,正可用厉此戏作为代表。”这样苛刻得近乎诽谤的评论肯定会引起“厉迷”们的强烈不满。但这就是吴小如先生的性格,不吐不快。他还说谭元寿水平很低,远不及乃父谭富英,没想到谭元寿的儿孙水平更低。这个评价我认为倒是切中肯綮的。因为谭元寿也曾直言自己只是个二路老生的角色。因为北京京剧团自马连良、谭富英之后似乎再没有优秀的老生了,于是谭元寿以其谭门五代的家世、富连成科班的出身、文武兼能的功底而一跃成为北京第一须生。谭元寿的艺术水平跟谭鑫培、谭富英虽无法相比,但在侪辈之中也算佼佼者。他在六旬之年尚能演出唱做并重的《打金砖》,这恐怕谭富英也难以做到吧。至于吴小如说谭元寿的嗓音“往往嫌飘摇晃动,把握不准,有时甚至仿佛没唱在调门里面似的”,我认为真是行家之谈。我听谭富英的录音,再听谭元寿的唱,相比之下真有吴先生说的这种感觉,只是我甚愚钝,不能将其诉诸纸上而已。谭元寿先生晚年多唱一些骨子老戏,比如家传的《卖马》。一句“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韵味还是相当浓厚的,毕竟他的嗓子比谭富英差的太远。谭元寿先生还是个挑大梁、挂头牌的角色,但他的儿子谭孝曾就已经完全沦为二路了,其艺术没有任何可观之处。谭门七代的谭正岩总算是超过了自己的父亲,文武双全,但近年来似乎也不怎么演戏,白白错过了戏曲演员的黄金年华。所以吴小如劝梨园世家的后人“总要一代胜过一代才好”,“艺术人才是不能只靠吃血缘关系的‘老本儿’的”。
在《1991年全国中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观后感》一文中吴小如称这次比赛“是一次杂技大赛而非京剧大赛”。他说:“京剧演员为了博得观众青睐,便尽量让兵器顺着四肢浑身滚动,只练用锤柄接锤或用四肢踢枪,这实际是把京剧艺术降低到马戏团演杂技变魔术的水平。”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要一分为二地看。京剧的武戏固然不同于杂技,因此单纯的、毫无意义的,甚至完全脱离了剧情的炫技是不可取的。比如在1991年的这次大赛上,《艳阳楼》里的高登竟然是翻“虎跳前扑”出场,而花逢春等四人傻呆呆地站在一旁看!吴小如很赞赏武旦大师关肃霜。关自己创造的“靠旗打出手”的绝技只在《战洪州》里面用,而且总共就那么几下,绝不多来,因为她就恪守着京剧不同于杂技的信条。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技巧的使用确实可以使一出戏更加精彩!如果《战太平》里的花云不翻“虎跳”,《金钱豹》里的孙悟空不摔“髁子”的话恐怕观众也不会答应吧。从观众的角度来说,既然有人喜欢风流儒雅的文戏,那就有人喜欢火爆炽烈的武戏。而要想把一出武戏演的火爆炽烈,离开各种技巧的运用是绝对不行的。
在《轶闻掌故不宜信口开河》一文中吴小如毫不客气地批判了周简段的《梨园往事》。巧的是我刚刚读了这本书,发现内容真是谬误百出。而这位周简段竟神通广大地请到了梁漱溟、冰心来为他这本粗制滥造的小书作序。吴小如先生一一指出书中的漏误并表达了自己的愤慨。这不禁让我想起朱家溍先生也曾专门撰文指出德龄《清宫二年记》、《瀛台泣血记》中的谬误。这些老先生一辈子认真做学问,一辈子认真看戏、学戏。如果不是这种认真的态度,他们既不能成为各自领域里的学术泰斗,亦不能成为票界的一座座丰碑。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专业的京剧演员,确实应该学习老先生们的这种认真态度。
2016年9月24日13时23分于兰州大学勤博楼2014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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