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茜专访李安:有些事,我刻意不想看破
文茜上周访谈了李安与他的新电影《双子杀手》,今天特意分享访谈时李安语录,值得品味,用心收藏。
*我现在已经看破了许多事:但是有些事,我刻意不想看破,刻意保持一点天真幻想。
*这部电影等于是我当导演的第三阶段,我刻意选择了一个动作片:我希望大家走到电影院是快乐的、愉悦的;也希望是生命的反思,包括我自己。这部电影也有着老去的我,和年轻的我对话事实上这样的对话需要勇气,需要面对。这部电影隐含了我对自己生命的某些忏悔。
*什么是国家情报局职业杀手?他们杀人的动作看起来激昂、狂热、危险、惊人,但其实情报局挑选的杀手往往心跳慢、血压稳定:当他们要执行任务时,必须耐得住所有的准备,数日寂寞又枯燥的等待,准备每一个细节,过程推演,行动的那一瞬间又惊又险又平静直到他扣下板机那一刻 ,一切平静了,他喘了一口气,放下。
*在片场中导演过的日子,和杀手很类似。片场吵吵闹闹,各种不同的状况,可是导演必须保持冷静,仔细观察一切,不能闪失,直到电影拍完,上完院线,全球宣传结束,为止。
*我既疲累,又不愿轻言放弃。我还想继续谈我的电影恋爱,一直谈下去,不断地寻索电影中的框架突破、题材突破、技术突破。
*电影就是真真假假,替身、场景、编剧、剪辑。我这次彻底做了一个复制人的形象,这可不是什么过份的事电影一直如此,导演希望观众进来,透过各种电影技巧,和他一起做梦。这次我的电影作品引发这么多的科技、AI 讨论,我觉得非常有趣,因为我是如此一个低科技的人。
*人活着,都是要做梦的。
*我和 Will Smith 一直希望彼此有机会合作,我们的合作就是希望能带给彼此突破。我们之间,如此不同:正因为如此,我们彼此吸引。
* 《双子杀手》片中打造 Junior 复制人,将 51 岁的威尔·史密斯重回 23 岁。威尔谈到李安与剧组搜集威尔年轻时的影像:「到了他的工作室,那里看起来简直是『威尔·史密斯博物馆』,里面有我任何角度、眼神、动作的照片,我心想『李安真的是我的大粉丝耶』。」没想到李安竟指出 Will Smith 演出的美国喜剧《新鲜王子妙事多》(The Fresh Prince of Bel-Air)片段:「千万不要在我的片里,做这个演出」!
* 拍片太好玩了,人活在想象的世界里,工作时带来的兴奋感、冒险性,包括克服困难的过程等,你不需理会现实生活的种种。拍完片后则要开始应付一些积压在生活中的世事人情,两者之间落差太大,所以需要调整。
* 导演更不一样,在现场是大家的重心,予取予求;拍完片后,回到家里,做回老百姓。在纽约时,我刚拍完片走在路上或是去搭地铁,都要特别留神别撞到人,招打。因为在片场,我走路可以是横着走的,大家都会自动让开。
* 许多人好奇我怎么熬过那一段心情郁闷时期。当年我没办法跟命运抗衡抗衡,但我死皮赖脸地待在电影圈,继续从事这一行。时机来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
* 在我生活的环境中,我的自尊一直很低。从台南一中起我就觉得不如人;到了艺专,社会上又觉得不是所好大学;毕了业,服兵役剃光头,又被女朋友甩掉,女友进入社会往前走了,我还是阿兵哥;到了伊大,都是美国人,话也听不太懂,朋友也没法交,个子比老外瘦小,台湾留学生又多是念理、工、医、农的高材研究生,我是唯一念戏剧的大学生,虽然努力地吸收,但仍自觉处于很低的位置。要进人世界闯出什么,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一到电影系,就不一样了。
* 身段高的人常常拉不下脸来放胆一试,较难突破现状。我觉得人的自尊和他的知识背景有关,而创作多是本能,是打破现成观念的。
* 真搞创作的,其实没什么高深学问;拍片实务是街头智慧,靠的是临场的机变反应。可是想法的成形,却是个复杂的有机过程。我在纽约大学拍片后才发现,平常在班上滔滔不绝、分析电影头头是道的人,一拍片,你不敢相信那是同一个人:那么简单的事情,他都反应不过来。我这才知道,读理论和拍片根本是两码事,是两种不同的成分。
* 电影主要靠声光效果,没什么语言障碍,这是最适合我的表现方式。
拍电影我很容易就上手,那时我英文都讲不太通,句子也说不全,但拍片时同学都会听我的,做舞台也如此,在台湾、美国都一样,不晓得为什么。平常大家平等,可是一导戏,大家就会听我的。导戏时,我会去想些很疯狂的事,而且真的有可能就给做出来了。我想,那么容易上手,一定有些什么东西在里面,也许这就是天分。
* 恐惧,鞭策我不断地求改进,因为没有比恐惧更强烈的感受了;能够持续不断地尝试,动力就在于不安全感。一旦有安全感,做成了惯性,我就会心生恐惧,怕被定型,怕江郎才尽,怕东西陈腐,怕被人摸清路数而遭淘汰。
* 拍冰风暴一场戏时,我落过一次泪。那天是夜班戏,拍到第二天凌晨,还有这一个镜头就拍完了。拍之前,我只跟琼讲了一句话:「你还爱不爱这个人?」她突然间哭得直喘,可是镜头对着她拍时,她又不哭了,就憋着那口气,发抖地把戏演完。一演完我们开始准备下一个 take,中间我开始跟她说一些要注意的细节,如表情要怎么做、你的手要摸到哪边、脚要站哪边、头要到哪里、光要对准、声音要如何等等,她一面点头,一面哭得喘不过气来,抽搐着掉眼泪,拍时又不哭了。我也不晓得是什么勾引出她的伤心,也没问她,就觉得很不忍心。因而拍摄超时,大家也不晓得怎么办,当时我们两个好像是杠上了似的,于是就默默地拍,差不多拍了一个钟头,共拍了 13 个 take,她在中间时段一直哭,到拍完收工时已是清晨七点多,我大概抱着她有五分钟之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收工后,我坐车回家在路上想起来觉得很感动,不自觉地也掉下泪来。
* 人生不就是这样?不断地学习、调整、求进步。年复一年,要涵盖的面越来越广,想隐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得面对的情况越来越复杂,所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在过程里,我开始试图去除自己的惯性,找出有效使用力道的方法。这些都得靠学习,有人学得快,有人慢。我学得比较慢,但好像也不是完全学不会。
* 我没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的局面,大概是时势造英雄吧!
* 对于现实人生,我似乎一向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有一搭没一搭,藕断丝连地稀松联系着。而在电影梦境里,反倒比较能够专心致意:我一遍又一遍地去到那个地方,它是一个梦,是我企图寻回的「失」去「乐园」。
*我们已经进入了数码时代,数码时代有自己的美感和语言,但现在还没有人致力于开发这个时代的美感和语言,我希望亲自上阵尝试这样的电影语言。我真希望自己能再年轻 20 岁。
* 我猜到我会被影评界痛扁,但总得有人先来,我不介意站在前面挡子弹,后面的人从我身后冲往未来,因为我希望那是一个美好的未来。
* 我相信世界上有天才,我们这辈里面比如王家卫,他真的是很天才。我是算努力型的,我不笨了,但我不算天才。我觉得还有一些差别,我自己有自知之明。
* 为了票房吸引力,《双子杀手》请了威尔·史密斯大明星当主角(《绿巨人》没有请明星),片酬当然一大数目;而电脑特效制作出来的复制人,是聚集 500 个人,辛勤演算制作绘图了整整一年的结果,李安开玩笑说:算成本,比本尊威尔·史密斯,还要再贵上两三倍。
*我们的电影造价很昂贵,但我们其实是像穷学生一样在拍电影。
*已经十年了,3D 在电影界仍旧只被看成是一个噱头,没有人真的关心这项技术的潜力,我只好自己一步步来;这很孤独,过程中还要被人抨击。在电影界你想革新,就等于和电影 100 年来的传统过不去。也许还等再过 100 年,3D 这项新技术终于被接受了,但是我岁数大了,等不起。
*一个人面对年轻时的自己,一生所有的后悔、惆怅,到我这个年纪,再回顾一下,如果我可以再过一遍,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 你和别人合作,碰撞出火花,可是火花的持续时间有限,然后你就需要换人才有新鲜感。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么做是健康的,但是对于朋友而言有的时候就很伤人。
* 我生活里面的朋友很多,但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詹姆斯·沙姆斯(James Schamus)。我的作品从开始想象到研究,再到拍片,都有他的帮助,很多剧本是他帮我写的;后来还帮我卖片子,我有三部片子的老板就是他。在我的职业发展里面,他是照顾我的那一个。(然而,从《少年派》开始,李安主动离开了詹姆斯保驾护航。出道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没有合作拍片。)
我要尝试那种孤独,我才能成长,才能够到达太平洋彼岸,才能由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
*我相信剧场这种事情永远会存在,一群人在一个黑屋子里体会,假装有一个什么故事,然后戏假情真。
*我这种人可能生来就是要拍电影,我也认命了,我就是要干到做不动、或者没有人要看为止。
*拍电影就是这样,它可能是个俗套,可是当我亲身去做后,我知道它不是。戏假情真,它是很真切的一个体验,里面有着我多少的挣扎,而且我是带着很多人和我一起挣扎。
它影响着我,也影响过许多人的生命、生活及情感;
它是我与幻想扭斗、企图将它显像过程中的一抹留痕;
它是我将思绪表达在纸张、胶卷、音符等媒体上的一个烙印;
它是颠倒众生、真情流露的做作;
它是我的青冥剑,是我心里的玉娇龙;
是我心底深处那个自作多情的小魔鬼;
它是我企图自圆其说所留下的一笔口供;
它是我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一点努力。
*我可以处理电影,但我无法掌握现实。面对现实人生,我经常束手无策,只有用梦境去解脱我的挫败。
* 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一辈子都是外人。何处是家我也难以归属,不像有些人那么的清楚。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到美国我是外国人,回大陆变成台胞:其中有身不由己,也有自我的选择。命中注定,我这辈子就是做局外人。这里面有台湾情、有中国结、有美国梦,但都无法落实。久而久之,竟然心生「天涯住稳归心懒」之感,反而在电影的想象世界里面,我觅得暂时的安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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