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组来自台湾作家创作的短小说,展现了台湾生活的三个侧面,勾勒出台湾社会生活的某种风貌,弥漫着台湾的生活气息和民俗风情,值得一读。
现代喜事录
[台湾]宇文正
最近每一个见到莫芸的人都高喊:“恭喜啊!”
几年来,久不见面的老朋友遇上莫芸时的招呼总是:“莫芸,你离婚了没?”这问话常引起周围奇异的眼光,而莫芸愁云惨雾的表情:“还没呀!”则更引人侧目。“祝你赶快赚大钱吧!”当对方抛下这句结论而挥手告别时,莫芸总要快速逃离现场,以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当成一个准备谋财害命的女人。终于这类对话随着她和胡伟志的签字而终结,耗时七八年,小孩都上国一了。
莫芸从不敢告诉母亲当初是怎么跟胡伟志在一起的,怕她要恨得脑溢血。但是莫芸的朋友们都知道,那时她才认识他不久,在国外胡乱刷卡,把卡给刷爆了,家里的远水救不了近火,正在追求她的胡伟志知道了这事,二话不说就帮她把账单给付了。朋友们老是掐着她的脖子问:“你说!你说!你那时候到底买了些什么东西?”她实在什么也记不得了,反正那时胡伟志的表现令她觉得很感动,再说,那时刚好也没别人追她。
他们是一起去大峡谷认识的,一群工科的学生找她们文学院的玩,室友把她一起拖去。莫芸当时是很厌烦那群人的,说什么爱好大自然、喜欢爬山,他们那双脚啊,还比不上她逛百货公司的脚!一路上她一马当先独行。如果说台湾的夏天是个大蒸笼,那么大峡谷的夏天就像个大烤箱,温度常在40摄氏度以上,而且是干烘。莫芸独自走在前头,远望荒漠的大地、远处陡峭似一群人形雕塑的峡谷,真有种剑侠的豪情。她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做什么、该做什么,但觉海阔天空,世界无限宽广!回头望望那些喘着气追赶她的男男女女,她从未想到,其中的一个人,竟会是她未来的丈夫,在未来的岁月里与她彼此折磨、耗尽青春。
莫芸和胡伟志同时拿到硕士。莫芸要回台湾了,他向她求婚。不知是不是为了回报他从前帮她付账单的义气,她很豪爽地说了“Yes”。两人回台湾结婚,胡伟志过完暑假就又返美读博士班。莫芸照样赖在娘家,感觉上好像没有结婚一样。有时她怀疑,那时愿意嫁给他,该不会是因为他还要继续念书,让她不必有“出嫁”的心理准备,也没有侍应公婆的问题?她这个婚一度让周围的女朋友们羡慕不已。
尤其有了小孩以后,更让那些为带孩子忙得焦头烂额的朋友嫉妒得流口水。孩子交给爸妈带,她上她的班,周末照样可以跟未婚朋友们去逛街、看表演,虽然有时会不太好意思。她的同事们都知道适时帮她掩护,骗她妈莫芸在加班。
儿子四岁的时候,胡伟志拿到了PHD,也很幸运地找好教职回国。这是莫芸灾难的开始。
胡伟志在莫家住了半年多以后,在学校附近物色好一个套房,贷款买了房子。有了房子,莫芸没有借口再赖在娘家,父母虽不放心,也不得不放她走。两老觉得那女婿怪里怪气,虽然看上去没有不良恶习,又是个博士,但是很难相处,他们在背后称呼他:屁HD。
那时莫芸却不巧失业了。她工作的单位,整个部门被裁掉。这促使莫芸下决心创业。办杂志是她原来的理想,可是杂志社投下的资金高、出刊压力大,还得养一群工作人员,以她的积蓄,没几个月就会耗光的。再说,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也不方便。莫芸几年来,吃家里、住家里,她常笑说:“是存了不少。”这一点小小的积蓄能做什么呢?退而求其次,她想做出版。从一人出版社开始,美编、发行一律外包,至于文编,这年头新世代作者都用计算机写作,格式处理一下,根本用不上文编。一年不必多,出个六本到八本书,只要眼光正确加一点运气,抓到一两本还卖得动的书,不是没有做起来的可能。即使失败了,就当把那笔积蓄玩掉算了。她还年轻,她要尝试。
可是在创业之初,莫芸得承担一个事实:没有任何收入,只有支出。夫妻终于生活在一起了,钱财怎么理?结婚六年,莫芸才首度面对这个问题。一切似乎不必她去烦恼,胡伟志很有定见,房子是他的名字,贷款他自己会缴,小孩的费用他付,其余各自过活,莫芸不要想动他的一毛钱!
莫芸渐渐感觉到不平衡。以前没想过的,这会儿她到处去问朋友,原来人家的老公都是把薪水整个交给老婆,“他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也有比较散的,像R,不会理财,又受不了一切琐碎,连自己的薪水都交给老公处理,她只要包包里随时有钱、有信用卡就满足了。朋友问:“可是你不担心,没事就好,万一夫妻之间出个什么问题……”R耸耸肩:“没关系,房子、车子都是我的名字,只有贷款用我老公的名字。”“她老公是有良心的。”大家都这么说。也有一个在家写作的K,赚不了多少稿费,她也无所谓,没钱就跟老公拿。唯独莫芸,跟丈夫的钱财没有任何交流,丈夫让她自生自灭。
所幸莫芸还有积蓄,日子不至于过不下去,可是跟她住在娘家比,完全是另一种生活。她以前虽知道胡伟志小时过过苦日子,比较节俭,并不知道节俭到什么程度。
她还记得在美国的时候,有一次她跟朋友们喝咖啡,他来接她,一声不吭就把整桌的咖啡钱都付掉了。婚后变得锱铢必较,真让她傻眼。早午餐两人各自解决。晚餐呢,既然都忙,他还算“体贴”,没要她开伙,何况他买的套房并没有瓦斯炉,他从学校买便当回来。他宁可每天吃便当,不愿添加任何厨房器具。可是他只肯买学校同一家餐厅的便当,莫芸吃得快作呕了。“我烫个青菜。”他问她打算怎么烫?“用电磁炉啊!”那电磁炉还是从娘家拿来的。他说不可以,电磁炉费电!原来电磁炉费电,她只好用电饭锅,好像野外求生。她想着,下回用蜡烛烧给他看!
家事,胡伟志绝不动手,如果要他分担一点,便说:“你不要做那个啦!”“那个”指的是莫芸的出版社,他认为莫芸是把钱丢到水里,即使是莫芸自己的钱,他宁愿她待在家里做家庭主妇。懒得争吵,莫芸只有自己做,做了还被挑剔,连想买个吸尘器,他说吸尘器也不见得比扫把好用。莫芸觉得袜子脏,把它们跟其他衣物分开来洗,那就得开两次洗衣机,胡伟志嫌她浪费,“那你说怎么办?”“你可以手洗啊!”莫芸恨死了。趁他不在时,偏就要浪费,几件衣服就开一次洗衣机,反正电费是他付!旁人告诉她,那实在也用不了多少电,她就找别处发泄,譬如以前晒他的衬衫时,还会打一打、拉一拉,整整齐齐晾在衣架上。后来索性就一整坨挂上去,洗出来什么样就保持什么样。可是她发现宣泄不了多少恨意,胡伟志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夫妻生活里,逛街,他没兴趣。旅行?那么花钱的事就别做梦了!郊游踏青总可以吧?他也不来劲。真奇怪,莫芸想着当年他们还是游大峡谷认识的。
周末没地方去,莫芸只好带着孩子回娘家。回娘家让胡伟志很痛苦,老臭着一张脸。他宁愿去逛大卖场,这是他们夫妻假日唯一的休闲活动。起初付账时她会抢着刷卡,“刷信用卡,还可以集点。”她说。后来发现,胡伟志不肯出她的信用卡的钱,她再也不在他面前掏出卡片来。有人说,为什么不叫你老公给你办张附卡,他就赖不掉了!附卡?莫芸说:“他自己都没有信用卡,哪来的附卡?”
“他是古人么?他的钱不会藏在床底下吧?”
“藏在床底下倒好了!他很小气哦,有一次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需要提款,按密码还用手遮起来,怕我看到。”
莫芸说,“我也不是真的非要用他的钱不可,只是讨厌这种感觉,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防我跟防小偷似的!”
胡伟志是教书的,说忙,还忙不过莫芸,又要工作,又要弄小孩,还要做家事,可是他每天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动,一副在外头不知累成什么样子的德性。他学化工,回国后从未见他继续吸收新知或作什么研究。也许就像他所学的夕阳工业,莫芸觉得他的一生好像在他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刻已经大功告成,不需要再为任何事情关心使力。如同他们的婚姻,在追求她的时候,他积极为这份情感付出,无论是耐心、时间或金钱,笼统看起来,当年她觉得是“爱”。而一旦结了婚,就像被宣告停止使用的信用卡,莫芸觉得她再也无法从中提取什么、兑现什么。
Y问莫芸,那他总有个什么兴趣吧?“夫妻一定要有些可以共同做的事,才能持续培养感情。譬如我老公爱看电影,有了小孩没得上电影院,我们就常常租一堆录像带回来,我陪他看到深夜,现代生活嘛,也算有点共同嗜好了。”
莫芸摇摇头,红着脸说:“他唯一有兴趣的,就只有做那件事!问题是,我没兴趣!”朋友们笑起来。Y说:“唉!你也不见得没兴趣,我们女人嘛,情绪是最重要的!”R教她:“这样子好了,回去列个清单,洗碗机、吸尘器、滤水器、无幅射计算机屏幕……想要什么都贴在床头,做一次,叫他买一样!”
玩笑归玩笑,在真实生活里她拿不出肥皂剧的心情。莫芸常想,只要他偶尔表达一点点温柔,证明他对这个婚姻还是在意的,其他的日子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偶尔,也许一年只要那么一两天,譬如她的生日,譬如情人节……
选读结束,全文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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