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传字辈年谱序
顾聆森
记得三年前我在上海《文学报》发表《何来昆曲600年》,提出“昆曲600年”是个伪命题,昆曲的实际年龄应该从魏良辅算起,至今四百七十余年。我料想此文或许会引起争议,而就在我等待不同声音之时,一位素昧平生的青年人彭剑飙,给我寄来了他的万言大文,无保留地支持我,并引用了许多资料来论证我的观点。彭文稍后我推荐给了东南大学艺术学院《艺术学界》发表(见2014年第12辑),从此以后我们开始交往。
剑飙,新昆山人,居巴城。在他的居处,他向我展示了他搜集到的大批昆曲资料,尤为夺目的是关于昆曲传字辈的资料,无论回忆录、传记、评论、戏码单、通讯报道、各类剪报,厚厚一大摞,应有尽有。这时我方知道他正忙于《昆剧传字辈年谱》的写作,而且足足“忙”了二年了。
现在,放在我面前的洋洋百万言的手稿《昆剧传辈年谱》,乃是他五年心血的结晶。
昆剧传字辈是一个最值得青睐的现代昆剧表演艺术家群落。昆剧在它近500年的发展长河中,纵然有过光辉的鼎盛时期,但也几次遭遇坎坷。1910年代,随着苏州最后一个昆剧班社“全福班”的解散,昆剧甚至几乎频临灭种。其时上海企业家穆藕初伸出援手,与苏沪的诸位清曲家、艺术家,聘请报散后的“全福班”名伶,一起创办了苏州昆剧传习所。是结业于苏州昆剧传所的44位传字辈艺术家励志奋起,挽狂澜于既倒。众所周知,传字辈的艺术道路异常艰难,或者说他们生不逢时,一登台就经历了长时期内战、抗战。作为他们演出团体的“新乐府”、“仙霓社”不过存活了十余年就被日机炸弹炸散(日机在轰炸上海时炸毁了他们的全部切末行头)。从此,一代传字辈们失去了生活依靠,在战乱中纷纷沦落成小贩、相士、乞丐、拍先,或去唱滩簧、唱滑稽,或改行唱京戏。直到解放以后,奄奄一息的古老昆剧终于被浙昆《十五贯》救活,传字辈艺术家因此被政府高度重视。到这时,他们的演出青春已经远逝,然而,正是传字辈,他们传承有志,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昆剧接班人。昆剧由是枯木逢春,迎来了新一轮的振兴时期。
2001年中国昆剧被联合国宣布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所谓“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恰恰就是由昆剧传字辈倾力传授于世的300余出昆剧传统折子戏。学界、艺术界对昆剧传字辈之所以倍加敬仰、爱戴,正是因为,如果没有传字辈就没有了当代昆剧,也就没有了这一份世界文化遗产。
时至2016年,随着昆剧传字辈最后一位艺术家吕传洪谢世,这一部《昆剧传字辈年谱》当得起这一代昆剧艺术大师的一次全面总结。
彭生剑飙在著《昆剧传字辈年谱》时,传字辈艺术家大多都已弃世,他并无机会直接与传字辈艺术家对话,或采访他们的亲身经历。因而汇集现成资料是他著述年谱的唯一途径。因此可以说,这部《昆剧传字辈年谱》是关于昆剧传字辈的资料集成。《昆剧传字辈年谱》记述时间从1921年苏州昆剧传习所创办起始,至最后一位传字辈艺术家吕传洪谢世为止,前后计95年。这部《年谱》并非是每个传字辈艺术家个人的年谱,作者把他们作了整体打包,然后再进行逐年记谱,这也是这部《年谱》和一般名人年谱的相异之处,从而构成了它自身独特的结构特点。
作为一个群落整体的年谱,传字辈近一个世纪的艺术生涯,在《昆剧传字辈年谱》中保持了它的完整性和连续性,从未间断,从而清晰地展示了传字辈艺术生涯的艰辛与辉煌。从这部《年谱》中我们可以看到,44名学员,有10人都在30岁前去世。至解放初期,仅有半数在世。但改革开放以后,在世的16位传字辈艺术家平均寿命达到了80岁(倪传钺103岁)。昆剧之有幸,正在于传字辈艺术地位、社会地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而使得昆剧的抢救、传承都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和水平。
作为一个群落整体的年谱,每一年作者都列出了一份在位的人数和名单,随着时光流逝,传字辈人数不断递减,直到2016年仅剩吕传洪一人。《年谱》告诉我们,每个传字辈即使身处垂暮之年都依然还在指导着他们的学生,坚持着他们的传承事业。
《昆剧传字辈年谱》的另一个优长是它的资料丰富完备。虽然,《年谱》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从事,但资料的搜集,特别是对资料的扒剔梳理,同样展现了作者那一份思考的深沉。而读到了那些隐藏很深、难得一见的讯息,可以让人感奋。例如1935年,我们见到了江苏宜兴《训报》上刊登的仙霓社的演出海报,日场戏码有《琵琶记》、《孽海记》、《连环记》;夜场有《玉搔头正德皇帝游龙传》;1936年,浙江南浔张王庙桥“民众教育馆”为筹款而特请仙霓社演出了《琴挑》、《扫秦》、《藏舟》等一批折子戏和《大闹天宫》武行大戏。当时健在的传字辈艺术家几乎都参加了演出,而其时仙霓社正处解散前夕。
1938年5月的中下旬,顾传玠在一次募捐演出后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到今日,昆曲事实上已无法在戏剧界占其一角之地位了。……我们除了想替难胞募一些捐款外,绝无挽回昆曲的颓势的企图。”1930年代昆曲消衰的窘境由此可见一斑。顾传玠他们自然想不到50年之后昆剧的复兴。回过头来阅读名家们的那些哀叹,更觉得这些资料的弥足珍贵。
作为一个群落整体的年谱,它也不加修饰地提到了传字辈内部争吵或内哄。这一类不团结的逸事常在人们私下里谈起,很少见之公开的文字。《昆剧传字辈年谱》并没有作刻意的回避。如1937年,《年谱》公开了这样一则消息:
即便是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大家不仅没有紧密团结在一起,反而还是出事了。由于福安场子小,后台只能容纳几个人,衣箱放不下,放在后门口的过道里。演员换衣、化妆都不方便。刚演了一个多月,华传浩又嚷开了:“场子介瘪脚,螺丝壳里做道场,介许多人挤在一起,连动物园都不如。”本来大家心里都很憋屈,出道时那种大场面,多威风多风光,可如今时过境迁,沦落到如此地步,因而周传瑛听不下去,回敬几句:“奈有本事,自已去寻好地方。能够到螺丝壳里做道场巳经勿错哉。”就这样两人吵了起来。王传淞本来对华传浩就不满,自己有本事了,就出去吃独食,一点也不顾师兄弟们,这次虽然回来,还要拈轻怕重、挑挑拣拣,于是帮周传瑛与华吵。
这类讯息夹杂在传字辈年谱中,表现了作者的另一种匠心,就是为了让读者感受到当时传字辈的生态环境。通过社会、历史、艺术和传字辈的生存追求的交织,以提升读者的感知层次 ,也借此包含了作者某种潜在的话语方式。
传字辈近一个世纪的艺术经历构勒了中国现代昆剧的一部复兴发展史。传承是其主页。传字辈从清末昆剧名家们手里继承的传统折子戏多达600余出,而传字辈向后学青年传授的折子戏据统计至少有三四百出之多,他们的学生大多数都成为了当代昆坛的中坚或名家,踏实地守护着这一份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
传字辈年富力强之时适逢国难时艰,他们中的大多数被迫长时期放弃或中断了自己的艺术生涯,无庸讳言,一部分折子戏表演艺术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记忆。然而,传字辈艺术家都是修旧补旧又能修补如旧的高手。他们对淡忘的折子戏的修补却能做到天衣无缝。这种被公认的“捏戏”造诣,正得益于他们昆剧表演程式的炉火纯青以及驾轻就熟。传字辈忠实于传统,但同时也排斥固执的保守,甚至他们对昆剧的发展、创新都寄予厚望,并且有所重要行动。《昆剧传字辈年谱》真实地记录了他们通过新编或改编而付之于创新的实践,特示例如下:
1953年
1月11日,日场在解放剧场演龚祥甫改编的《艺海恩仇记》(《昆剧一代宗师——周传瑛》);同时在西湖剧场演周传瑛、朱国梁改编的《红娘》,又名《西厢记》。两个剧场各演四天十六场。周传瑛饰演张生、王传淞饰演法聪、张凤云饰演莺莺、张娴饰演红娘。(《中国昆剧大辞典》,吴新雷主编)
1月16日,解放剧场演周传瑛改编的《武松与潘金莲》,周传瑛饰武松、张娴饰潘金莲、王传淞饰西门庆。(《昆剧一代宗师——周传瑛》。下同)
1月19日,解放剧场演周传瑛根据《渔家乐》改编的《浔江怒潮》,周传瑛饰邬笠、朱世藕饰邬飞霞、王传淞饰万家春、周传铮饰马融、朱国梁饰梁冀、张娴饰马瑶草、龚祥甫饰简人同、张凤云饰碧桃、蒋笑笑饰马屁。连续演三天六场。
1月22日,日场,解放剧场,周传瑛、朱国梁根据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改编移植、周传瑛导演的《疯太子》,这是戏曲舞台上第一个用昆苏剧扮演英国的名剧。周传瑛、朱世藕饰哈姆雷特,龚祥甫饰克劳狄斯,张娴饰皇后,朱国梁饰老皇,张世萼饰奥菲莉亚,蒋笑笑饰波洛涅斯。
1月29日,日场,解放剧场,朱国梁编剧、周传瑛排演的《血溅总督府》,又名《殷桃娘复仇记》,朱国梁饰阿巴额,朱世藕饰殷桃娘,周传瑛饰曽义,张凤云饰曾夫人,龚祥甫饰殷显堂、石达开,周传铮饰韦昌辉,王行成饰杨秀清,杨亦讽饰何隐山,王传淞饰赵子廉,张艳云饰奶娘,张世萼饰姨太太,蒋笑笑饰阿福,方涵秋饰吴统领。夜场,解放剧场,周传瑛、朱国梁根据李渔《玉搔头》整理改编,周传瑛排演的《正德与刘倩倩》。周传瑛饰正德,张娴饰刘倩倩。
传字辈是现当代昆剧启上承下的担当者,同时也是现当代昆剧生存发展之路的开辟者,为中国昆剧发展史书写了极其光辉的一页。
需要特别一提的是吾友彭生剑飙,只身来到昆剧的故乡昆山,既无高校或研究机构的便利,也无丰厚的藏书条件,凭着对传字辈的崇拜,五年之间,通过一点一滴的资料积累,终于汇编成厚重有加的《昆剧传字辈年谱》,毕竟后生可畏。
